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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13)


乡间的黑,是漆黑。但是,看这漆黑看久了,它就变成深蓝。

        天空是深蓝色的,远方起伏的群山是黑色的。

        不远处的那些树林是深蓝色的,天空是浅蓝色的……

        我在蓝和黑里无法辨认出白昼的那些轮廓和形象,因为,白天是轻的,天空很远,大地无比辽阔。而现在,大地是轻的,一片漆黑,一直往峡谷里倾斜,天空却那么广阔,那么近,就在头顶。

        道路隐约在它在的地方,小白他们会一直跑在道路上,只是,我看不见。他们像一股比黑夜更黑的风,要吹去哪里呢?

        远方山峦的轮廓,已经被天空的深蓝抹掉。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星辰也还没有出现。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犬吠声声应接。不一会,当大家都无法在黑暗中摸索时,我们这排教师宿舍里,每家的煤油灯都拧亮了。

        我溜回来,从抽屉里摸索出火柴,擦一根,点亮了煤油灯,它的火焰像一片椭圆的黄色花瓣。

        瞬间,窗外剪影一般的景物再次被推入黑暗,我父亲的目光收回来了。

        “紫音,饿不?哥哥呢?”

        “哥哥挑水还没回来。”

        “这孩子,天都黑了……”

        父亲匆忙出去。

        “爸爸,手电筒!”

        “不用!”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站在家门口,盯着天空看。我一直坚信,大自然与我心有灵犀——瞧,在我寻找的时候,星星出现了,尽管它们出现得实在是晚。夜色越浓,星星越亮,像被抹拭过一般亮晶晶,闪烁着。山峦上庄稼地和树林的轮廓,也被星光重新勾画出来。我们每晚必见,那么熟悉、亲切,遥遥地互致问候。

        终于,土坡上出现父亲担水的身影。旁边一个小了很多的、趔趄着的人影,是哥哥。

        事实上,这个夜晚充满了不幸。当我和星星互致问候时,三个男孩子借着一架竹梯,爬上风镇人民公社仓库的墙头,看见影响他们一生的血腥秘密。

        挂在房梁下的汽灯的光芒,就像冬天的雾凇一样雪白,灯光里的那些脸孔也被照得雪白。郭医倌被吊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旁边有张桌子,黄麻风就翘着腿坐在桌子上,惬意地抽大前门香烟,撮着嘴吐烟圈。两个打手用带铜扣的军用皮带轮流抽郭医倌,抽累了,黄麻风就将自己抽到一半的香烟赏给他们,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享受。

        郭医倌已经叫不出声了,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

        黄麻风往地上吐了一泼口水,走上前,用手抬起郭医倌耷拉下来的头。

        “装死啊?你现在还会多嘴吗?”

        “我没……没……”

        郭医倌想求饶,但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还没?还不承认?现在街上的那些小孩子,都拿我的麻子编打油诗了,你还不承认?你治好了我,我本来是该感谢你的,但是你太多嘴了,到处宣传!”

        小白、郭瑾和晓强在竹梯上,小白和郭瑾在上端,正好看见黄麻风举着剪刀,对已经血肉模糊的郭医倌说:“看你还敢不敢多嘴!”说着,抓住郭医倌的头发,将剪刀伸进他嘴里,咔嚓!从嘴角剪到腮帮子……

        “黄麻风,我日你家祖宗……”

        郭瑾的喊声没有传出去,小白及时捂住他的嘴,他们三人从竹梯上跌落到地上。

        当天夜里,郭医倌就流血过多死了。尸体扔在公社后面的山上,郭瑾和他母亲从山里请来几位亲戚,一小群人不敢大哭,闷声嚎啕着收了尸。

        又过了一个、两个冰冷的冬天?

        所有寒冷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当你饥肠辘辘、没有力气跑跳取暖,舌头僵硬,牙床互相磕出老鼠啃木头床脚的那种声音,天空永远灰蒙蒙地,偶尔撒下小雨和雪粒,四周安静得令人绝望。大人们神情悲凉、压抑,去了他们每天都去的地方。你明白,他们总是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方,总在承受着他们的痛苦和恐惧。这种时候,你只想让自己缩小,缩得更小,将寒冷和饥饿、孤独从身体里挤出去,不给它们任何空隙。

        如果哪天,黄书记出差,去省里开会或是治病去了,人们的脸色就变得晴朗。生活好像可以开始,并正常进行下去了。

        傍晚,宿舍前的旷地上,男教师们在一起下棋或聊天,他们的妻子默默地操持家务,或伏在木头桌子上,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

        穆姝是女老师中唯一乐于与他们聊天并争论的女性。她单身,没有需要操劳的孩子和家务。更重要的是,她善于思考,睿智,个性开朗愉快。她皮肤洁净,头发卷曲,笑容像新鲜的花瓣,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声音像老王敲的钟声一般悦耳……

        她是我此生认识的第一个独有魅力的女性。我一度狂热地认为,她来自遥远的异邦异族,她就是我的母亲。

        如我所愿,每次同男人们的争论她都占上风。如果她不放弃,可以继续批驳他们。不过,她往往在恰当的时候就放弃了,友好地与他们和解,然后告别,回到自己的家里,坐在临窗的书桌前。

        无论春风起秋风拂,或是蓝色仲夏夜如梦如纱,都是些令人沉醉的夜晚。

        教师们端着饭碗,聚集在宿舍门前,咽下一口粗糙的饭菜,聊天,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们一直在为刚刚研制成功的全晶体管计算机到底有多大而争论。

        我父亲说:“比我们这排宿舍还大。”

        陈少伦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比我们这栋房子还大的计算机,能够放在什么地方呢?”

        “大儿童,你尽管可以想象,它会放在什么样的地方。”

        陈少伦还是不信,做了一个怪脸。

        他的确是个大儿童,连消遣都是和孩子们一起进行的,小白在门口摆好军棋,他立刻坐到小白对面。

        那时,欧阳南山老师还没有下落,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的妻子叶老师,出于谨慎,除了上课,从不出家门。我们也常常见不到小白,他只偶尔和男孩子们玩耍,大多数时间似乎是关在家里读书。

        小白喜欢和长辈下棋,军棋、象棋、国际象棋、围棋样样精通。他的军棋是陈少伦教的,象棋和国际象棋是我父亲教的,围棋是他父亲教的。欧阳南山失踪后,他再没有下过围棋。除了我哥哥,同龄孩子里没人可以和他对弈。

        小白不出声地,又让一颗炸弹与陈少伦的军长同归于尽了。陈少伦拍胸顿足,少年小白只是嘴角微微牵动,淡淡一笑而已。

        父亲叫我去找报纸,最新的参考消息。

        “找到了,爸爸。”

        “好的,看到中国第一台计算机的那条消息了吗?你去陈少伦老师那里,读给他听。”

        我站在陈少伦老师和小白之间。面对比我大一岁的小白,我既羞涩,又骄傲。我开始模仿穆姝老师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读——

        “中国第一台,具有多道程序分时操作系统,和标准汇编语言的计算机——441B-3型全晶体管计算机研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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