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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清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清脆如玉碎的声线自山坡上飘来,荆钗布裙的少女正随口哼唱平日里熟悉的小曲。少女随母姓卫,取字子夫,家住平阳县。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卫子夫俯身细细瞧了开得不甚旺盛的玉紫色马兰花,深一脚浅一脚在坑坑洼洼的荒地上前行。锦衣玉袍的少年寻声追来,任由自己的心意同水做的姑娘搭讪,“呼,小妹妹,你唱这首诗甚是悦耳,不知妹妹师从何方何人?”

        卫子夫噗嗤一声笑开,“大哥哥,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的吧?你瞧我的这身打扮,像是有闲钱请师傅学歌唱的人么。”少年挠挠后脑勺,半晌愣是憋出了一句话,“那…那你可真厉害,太…师傅要我习诗经,我想唱出来,却一直学不会呢。”

        太师傅?他是想说…太傅?能师从太傅的人,肯定是京城中的贵族了。不过大哥哥既然没有说,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还是不多问的为好。卫子夫恍若未觉,深思片刻后一歪脑袋,“大哥哥,不如…我教你唱它,你告诉我其中的含义呀?”

        少年轻轻嗯了声,“我也正想找个人分享新学的课业,如此便巧了。”卫子夫清清嗓子,“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卫子夫眉目温和地哼唱,少年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知不觉间有了重影。眼前这个温婉的姑娘不知有没有遇上心目中的“君子”?少年私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她应该是你的妻子,陪伴你这辈子最久的人。“大哥哥,该你了,大哥哥…大哥哥?”卫子夫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头漆黑如瀑的秀发蹭过少年的脸庞,青葱般的手指在少年面前晃悠。

        “啊?哦,第一段用绿竹的挺拔比喻君子的内在美德,第二段用绿竹的青翠比喻君子的服饰得宜…”少年没有用太傅交给他的原话来说,而是采取了自己的体悟。卫子夫眼睛亮晶晶地闪,“哇,原来是这样的,大哥哥你好厉害啊。”复又低下头去绞手指,“我问过哥哥姐姐们的,可是他们都不知道。”

        少年伸出手去揉了揉卫子夫乌黑的秀发,“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来这里,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就好了。”卫子夫怔愣在温热的触感之中,使劲眨了眨眼睛才让自己清醒过来,“大哥哥,我很感激你能教我,只是你这般动手动脚,着实不合规矩。”

        少年幽潭般的眸子暗了暗,“对不住,我一时心血来潮…总之,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卫子夫被少年眼里的受伤揪了一下,反复告诫自己不可走上母亲的老路,矜持地不知怎么开口说出那句“无妨”。还是少年看不得卫子夫皱眉纠结的样子,主动打破了沉默,“好啦,不生气啦。”

        卫子夫想说“我没有生气”,那个“我”字卡在嘴边怎样也吐不出去,如同暂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少年抬头指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家里阿翁是要罚我的。明天还在这里见哦。”有阿翁罚可真好…“那,再、再见。”

        卫子夫狠狠心吐出细若蚊蝇的几个字,背上竹篓一溜烟逃走。真是个矜持规矩的姑娘,和他从前见到的那些为了出风头引起他注意事事争先的贵女们截然相反。若天下百姓都以她为榜样,何愁周礼不兴,江山不治?

        “子夫,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平时你可是做事最利索的一个。”身穿粗布衣裙手里执锅铲翻炒的少女抬眼询问。卫子夫搁下竹篓,脸上泛起一丝懊恼,“大姐,害你担心了。我回来的时候遇上一个大哥哥,要我教他哼唱咱们最常哼的那首诗,聊得投机,一时误了回家。”

        大姐卫君孺拉过卫子夫,拍掉她裤脚上沾染的尘土,“瞧你,这般马虎,衣裳弄脏了自己都不知道。”卫子夫低垂脑袋,怏怏道,“知道了,大姐。”卫长子一进门便瞧见子夫这般样子,“怎么了这是,子夫,谁惹你了。”

        卫君孺放下锅铲拉过卫长子,“就你疼子夫。不过是子夫弄脏了衣裳,被我说了一句,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卫长子恍然大悟,“我就说子夫这么好的脾气谁能惹着她…当然我们君孺也很好。”卫长子卸下捆好的柴火,搭把手择菜,“对了君孺,你还记得娘之前做工的平阳侯府吗。”

        娘,一个对卫家兄妹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卫君孺已不像从前提及娘时的手忙脚乱,不是打翻水盆就是弄灭火堆,“自然记得,平阳侯府嘛,养活了多少平阳县的百姓。”卫长子手中动作加速,“从东头山上回来时,遇上个京城来的贵人,他同我讲,皇上有意嫁一位公主到平阳侯府。”

        卫君孺双眼迸发出照人光彩,倏忽间又黯了下去,“平阳侯待人宽厚,几年前还带了手下人惩戒了私自加税的地方官吏,和公主结亲也是攒下的福气。”饭菜做好,卫长子一一摆在木头小几上,“那同我们又能有什么干系。我是说,皇上头一个公主大婚,事物繁杂,这或许是我们小赚一笔的机会。”

        卫君孺啃两口坚硬的窝窝头,“兄长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平阳侯府上要是传出招绣娘的消息,我或许可以一试哩。”卫子夫啃不动窝窝头,猛灌了几大口水,只是这水也有些混浊,“大姐继承了娘的手艺,怎么还这么谦虚呢。这几里地内哪个不晓得娘当年的绣工,大姐一定能被看中的。”

        卫长子给君孺子夫各夹了一筷子菜,“怎么光咱们吃的热闹,少儿呢。”卫君孺摆摆手道,“别提了,这丫头最近也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成日早出晚归,问她去哪跟谁,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怕啊,怕她走上娘的老路啊。娘当时缠绵病榻,就这么拉着我的手,君孺啊,你可得看好你两个妹妹啊,千万别让她们学了我…”

        “大姐,大姐,”卫子夫打断快要哭出来的卫君孺,“二姐说不定只是想要多采些药材,好补贴家用呢,大姐别把事情想的太坏了。”卫长子也劝,“君孺,你想的太多了,少儿天天被你耳提面命的,怎么可能会走弯路。”卫君孺听进劝,渐渐收敛情绪,“是我不好,让你们操心了。”

        卫少儿难得地小女子情态,款款走进房间,细声细气唤了声“兄长”,“我回来了。”卫子夫帮忙卸下卫少儿背上的背篓,“二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可叫大家好等。”卫少儿支支吾吾,“还不是今日天黑的早了些,我又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回来慢了。”

        卫长子努了努下巴示意卫少儿就坐,“我说少儿,别贪图多采那些药材换钱,咱们家还有我在呢,轮不到你起早贪黑的。”卫长子毕竟是男儿,心思粗一些;卫君孺可就不同了,“不对吧,少儿,你实话和大姐说,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卫少儿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大姐别多想了,我没事的。”卫君孺半信半疑。

        这日卫长子兴冲冲地跑回家,失掉了平日的稳重,“大妹,二妹,平阳侯府放出消息来,要招绣娘和侍女了!”卫君孺眸子里染上一层光晕,“当真?”子夫握住君孺双手,“大姐,你没有听错,平阳侯府真的招收绣娘和侍女了。大姐,你的针线活这么好,为何不去试试呢。”

        君孺临阵退缩,“我…我不行的。给你们缝补衣服,那是你们拿我当亲人,不计较我手艺如何。给公主绣衣服,用的是最上等的布料,一旦有所损毁,咱们家哪里赔偿得起。”卫长子明白大妹的顾虑,劝慰道,“君孺,这次和往日里不同,先要由李婶子一一验过你们的手艺,才会给你们分发布料做衣裳。”

        少儿又一日晚归,气喘吁吁地放下东西,“大哥大姐这是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让妹妹听听。”子夫拉过少儿,“二姐,我们正说平阳侯府招收绣娘和侍女,这可是个好机会。奈何大姐对自己缺乏信心,害怕给咱家招祸,不敢去呢。二姐你向来能言善辩,快劝劝大姐吧。”

        少儿一屁股坐下,“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李婶子要是看不上你的手艺,大姐自然不必再担心什么。李婶子要是瞧上了呢,大姐就更不必担心了。连李婶子都对大姐有信心,大姐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更何况妹妹我正寻思着,要去应征侍女,和大姐做个伴。”君孺方应下去试试。

        这般相安无事些时日,卫子夫时常在河边见到那少年。少年渐渐会给卫子夫讲些家里的事情,不过都是些经过加工和挑拣的。少年赠予卫子夫一块玉佩,“小妹妹,这玉佩算是我们的信物,明日我就要回去了。若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记得拿上这块玉佩去京城找我。”

        卫子夫指尖触及玉佩,玉佩温凉,仿佛带了少年的温度,又有玉本身的凉意。“大哥哥的东西想来是很贵重的,我不敢收。”少年硬要塞给卫子夫,“给你的,你便收下吧。这东西我家里有不少,权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大哥哥家里果真不一般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卫氏才能吃饱饭。卫子夫方喏喏应了。

        只听得那少年又道,“也怪我疏忽,相识许久,还没有问过妹妹名讳。”卫子夫笑了,灿若云霞,“从前有个算命的老先生对我说,我这一生的命运取决于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儿子。如能以子夫为名,日后或许能大富大贵。”少年恍惚:若是母亲给我定下的妻子是她就好了。

        少年展颜,“卫子夫,我记下了。我呢,叫做刘彻。日后你去寻我,报上我的名号和玉佩就行了。”卫子夫与少年一路走,走到夕阳西下,走到斜月高悬。“子夫,你该回去了。”卫子夫强作欢颜,“我走了,你…保重。”

        是夜子夫愁绪满怀,一人独坐门前,对月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姐对于她和二姐看得尤其严格,生怕一个不注意,她们便被哪个男人伤害了去。其实娘当年生下青弟,并不十分后悔。只是与骨肉分离,心里头想念罢了。

        刘彻哥哥…子夫一笔一画在地上写出刘彻的名字。忆及他们相对吟咏的日子,子夫不由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刘彻哥哥家里非富即贵,不是自己可以并肩站立的人。或许应该放下,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么。

        子夫在想,娘当年为什么选择了生下青弟。娘无疑是恨那个欺骗伤害她的男人的,妇人堕胎危险是一方面,难道真的就没有心软在么。娘夜深人静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过,为他们的相识留下些什么。

        一阵凉风吹过,子夫打了个哆嗦。天啊,我这是在想什么,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多是非。自己究竟是怎样出现这种荒唐的念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拿刘彻哥哥同那个男人相比。刘彻哥哥好心教她,不提回报也就罢了,竟还将他生生地拉下神坛。

        刘彻回了皇宫,明日一早他便要送自己的长姐出嫁。刘彻暗暗懊悔没有留一件子夫的信物,用来睹物思人。子夫,刘彻唇齿相碰,等她长大了,他也要娶阿娇姐姐了。“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一个人坐这里想什么呢。”一道女声传来,打破刘彻思绪。

        刘彻转头,无奈笑笑,“原来是平阳姐姐。平阳姐姐不回去和母后话别,一个人出来转悠什么。”平阳弹了刘彻额头一下,“好啊你小子,姐姐先问的你,你倒会反过来问姐姐了。子夫,是个好名字啊,你看上人家姑娘了?”

        刘彻脸皮涨红,“才没有呢。姐姐明日就要出嫁了,怎生也不见姐姐欢喜呢。”平阳轩轩眉毛,“如果明日是你要娶阿娇,你会欢喜吗。”刘彻不假思索,“当然不了!她那么刁蛮,还动不动就打人。”平阳叹口气,“那便是了。平阳侯如今的富贵全靠祖先荫蔽,文不成武不就,让人哪里甘心。”

        刘彻抓起宝剑,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凌厉不已。最后刘彻干脆一把扔了宝剑,抓起平阳的胳膊往椒房殿去,“既然姐姐不愿,弟弟一定不让姐姐委屈!”平阳甩开刘彻的禁锢,怒斥道,“糊涂!”刘彻委屈巴巴,受伤地看着平阳。

        平阳心一软,拉过刘彻给他擦汗,“弟弟,不论是我和平阳侯,还是你和阿娇,更或是隆虑和陈蟜,这些婚事都是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为了大汉江山的稳固,你明白吗。”刘彻嗫嚅,“可弟弟不想姐姐为弟弟牺牲,弟弟想凭自己的本事守护父皇的江山。”

        平阳长叹一声,“姐姐身为大汉的公主,得天下供养,自然该为天下的安定出一份力。你身为大汉的太子,就更要为家国竭尽心力了。”刘彻眼神坚定,“弟弟明白了,定然对得起姐姐今日的牺牲。”平阳目的达成,会心一笑。

        次日,十里红妆,平阳公主嫁予平阳侯曹时。卫家兄妹远处旁观,卫少儿更是羡慕,“公主不愧为天之骄女,排场这么大。”子夫对上少儿发直的眼睛,“二姐,人家是公主,当然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了。二姐有幸选入平阳侯府,指不定还能亲睹公主芳容。”

        前些天平阳侯府为了迎接公主的到来,特地在平阳县广招奴婢。平阳县天灾不断,百姓们收成不好,多有易子而食的。闻听平阳侯府有这么一份好差事,应征的人排满了整个街道。少儿随母亲,自有一副小家碧玉的容貌,温和而不显锋芒,正是令平阳一眼看中,选入平阳侯府。

        少儿羞怯道,“妹妹便不要打趣我了,公主之尊,哪是我们可以随意瞻仰。说起来,还多亏了阿母熟识的婶子,在礼仪上指点我许多,才没有出错。”卫长子明白了少儿的意思,承诺道,“二妹放心,我们会回报李婶子的。”

        平阳淡漠地翻看母后给的小册子,曹时对这门婚事也没报什么期望,挑了帘子便进来坐下。平阳也不看曹时,“君侯来了?”曹时没回头,“嗯。”一套礼仪走下来,二人皆是疲惫不堪。待司礼官退下,曹时倒头便睡,“公主,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平阳暗骂曹时果然不上道,赌气背过身去,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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