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秘面纱
那日从慈幼局离开后，青衣人回到江畔秋林中再次变作一棵树，那女婴则变成枝头的一片叶子。大约过了十天半月，等到他恢复人形之时，那婴儿已经长到了七八岁的模样，是一个小丫头了。
为何一直在睡觉呢，该不会这辈子都要睡过去吧？他感到有些古怪，但也庆幸她没有一恢复人身就清醒。趁她还在睡觉，他择一处空地变出两间木屋。
时至午后，那丫头在木屋里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你是？”她跨过了牙牙学语的阶段，朝着坐在床边的陌生人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是叶砚。”那人回答得言简意赅，纱巾遮住半张脸，教人看不全他的样子。
“你是我爹爹吗？”
叶砚早猜到她会有这样的困惑，只是意外她这么快就问出来，内心连连否认，表面上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呢？”她开始有一点紧张，眼神里隐隐有些不安，“你是坏人吗？”
“我若是坏人，还会等你醒来，又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的问题吗？”他说，“我从江上救了你，当时你昏迷不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吗？”
当然不可能记得，他故意这样问，是打算隐瞒真相，不让她知道她一出生便魔气缠身，在濒死之际又偶遇仙人，紧接着在仙气滋养下迅速长到了这般年纪，又无师自通地知道了诸多常识。
果然，她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记得，但又瞪大眼睛认真地问：“你真的不是我爹吗？为什么我感觉你很亲近？你是不是骗我？”
叶砚没想到她从不安到放心转变地这样快，暗中思忖一番，这亲近的感觉也许来源于他的仙气，其中一部分在她身上流转，使她对自己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的确不是。”他说，“你看我也没到当爹的年纪，对不对？”
是不太像，他看上去过分年轻，于是她说：“我知道啦，你不是我爹爹，而是我兄长！”
他不禁在面纱下轻笑了一声，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粘人，非要与他沾亲带故才肯罢休。
罢了，之前在慈幼局门口，那白发老妪有句话说得很真实，生逢乱世，无依无靠的可怜娃是活不下去的。
他为寻找魔灵而来到人间，一旦有了消息，他必定要走的。在那之前，顺便照顾照顾她也没什么不妥。
于是他说：“我不是你爹爹，也不是你兄长。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做你师父。”
“太好了，师互！”她把这两个字叫的脆生生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腔调，又困惑地眨着眼睛，“师互，我叫什么名字？”
叶砚原是他游历人间时惯用的名字，眼下还需要再给她取一个名字。恰巧此时一阵风吹过，屋外树叶簌簌作响，他正好就地取材：“我也不知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从今天起就叫叶若风吧。树叶的叶，清风的风。”
“若风，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师互！”她看上去很高兴，伸出双手便抱住面前这人的腰身。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叶砚措手不及，他没有这种经验。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小孩，绝不可能这样与他亲密接触的。
奈何她偏偏是个没有分寸的小毛孩，甚至连“师父”两个字都说不清楚，以至于他不好翻脸计较，心中虽有抗拒，一时间却不方便动弹。
他在仙门之中也收过徒弟，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动手动脚的，他师徒找回当初严厉的态度，一板一眼地纠正：“是师父，不是‘师互’。”
“我知道了，是父亲的父。所以师父，就是像爹爹一样的人！”弯弯绕绕，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论，脸上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不过小脑袋还埋在对方胸前，这窃笑便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
得意了一会儿，她又问：“师父，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戴着面纱？”
“杀手。”他只说了两个字，感觉到腰间抱他的手臂忽然颤抖了一下，估计是吓到她了，又补充说：“为师替天行道，只杀作恶多端之人。”
她似乎还有一点害怕，立刻小心翼翼地表明决心：“那我一定要做个好人，不然万一哪天就小命不保了。”语气这般天真无邪。
“为师自会教导你向善向上，若你行差踏错，只要还能改正，便能对你网开一面。”他其实也很怀疑她小小年纪，能不能听懂这些高深的话语，但感觉到她点点头，应该是明白了一二，便又继续说：“但你也要明白，既是杀手，到底是铁石心肠的，不可能次次手下留情——”
“师父，为什么听你说得我好像真会犯什么弥天大错一样？我不会的，我很乖的。”她语速渐渐慢下来，声音也越来越轻。
叶砚低头看她一眼，竟然是又睡着了。
他曾经听说过小孩子睡意很浓，但像她这么浓的，却从未见到过。况且她已经七八岁了，按理说早过了婴儿那样成天睡觉的阶段，她却比婴儿更严重，动不动就睡着，着实很不正常。
他想松开她的手臂，将她放回床上。还未来得及动作，胸前和腰间感受到一阵凉意，宛若被一阵西风吹拂。这凉意来自于她瘦小的身体，一层一层，变本加厉。与此同时，她脸颊上的血色渐渐淡了，心跳、呼吸和脉搏越来越缓慢，好像随着体温一起流失了。
叶砚当即明白，她不是在睡觉，她是生气不足，体力不支，五脏六腑功能太弱，因此时不时陷入休眠状态。若坐视不理，她恐怕要小命不保了。
原来他此前渡气为她保命，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他试图补救，运转仙气，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到她体内，但那几段气流只在空中盘旋逡巡，迟迟不肯进入对方的躯体。
无奈之下，他只好故技重施，抱起那昏睡不醒的小丫头，再次变成了一棵树。
万万没想到，他为着重要目的来到凡间，却被一个偶然遇见的可怜丫头屡屡耽误，接下来不知多长时间，为救她风一样脆弱的性命他还要反反复复变成一棵树。
他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怪就怪在自己太过慈悲，一开始插手太多！
为今之计，他只希望这小丫头赶紧恢复正常，他自己赶紧找到魔琴，好尽早掐断这意外的插曲。
“师父，你打算教我什么招数？很厉害吗？”某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叶若风有了一点当徒弟的觉悟。
叶砚起初没打算教她武功，收她为徒，不过是为了找个名头，方便照顾她罢了。
女子习武本就困难，加上她身体有恙，根基不稳，实在算不上一株好苗子。但经她这么一问，不免转念一想，有朝一日他会离开此地，留下她独自一人该怎么生活呢？
既然她有心习武，便可以教她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让她不至于轻易被人欺负。
然而他心目中定义的简单，在叶若风看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师父总说“站如松，坐如钟”，单是听着这第一个要求，她就浑身发软，难以达成，心中连连后悔自己傻乎乎地请他传授武功，真是自讨苦吃。
叶砚向来信奉“严师出高徒”，不过这是建立在徒弟有天赋的基础上。面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他不欲过于严厉，只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她想学多少，能学到什么程度，全看她自己的意愿，反正有他在身边，没有人能欺负他。
至于他离开以后，她如何要保全自己，如何在刀剑无眼的世界上求得一线生机，便全看天命、机缘和造化了。
少了严厉的督促，叶若风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功夫没几分长进，也没见识到自称“替天行道”的杀手师父有多厉害。
尤其是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师父后颈领口处血迹斑驳，分明是受伤了。
那伤口在后颈右侧，他反手并不好处理，只凭借着疼痛的感觉慢慢摸索着收拾。
叶若风见状跑到他坐立的木凳旁边，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纱布，试图帮忙清理伤口。
不料师父忽然转过身来，一板一眼地拒绝了她，用眼神在说他自己可以。
“师父，你说你之前在江上救了我。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不就是我可以报恩的时候吗？”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小小年纪，偶尔说起话来条条是道，见师父似要反驳，又赶紧补充一句：“师父，莫非你不好意思吗？”
叶砚生平头一次被人这样提问，什么叫不好意思，他怎么会不好意思，稍微一琢磨，便愣了一会儿神。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叶若风已经拿起纱布开始动作。她试着轻轻拨开染血的领口，但只寻到一点空隙，实在不方便操作。
况且她年纪尚小，还有些笨手笨脚，有时戳到伤口上，加剧了疼痛，有点帮倒忙的意思。
叶砚放下了包袱，觉得没必要和小孩子讲究那么多，也想要早点收场，终于开口说：“等一下。”一边松开领口，颈部伤口尤为刺眼。
叶若风倒吸一口冷气，那伤口不止一道，两条痕迹交错，组合成狰狞的十字型，皮肉泛起紫黑色，暗红色的血液不断向下流淌。
叶若风年纪虽小，这能看出这是中毒的迹象。她顾不上多想，忽然抚住他的肩，用嘴覆上了他的伤口。
“你做什么？”叶砚肩膀一颤，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若早知道她如此不拘小节，定不会让她帮忙处理伤口的。
他活了一千多年，向来讨厌肢体接触，一直以高冷示人，除了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从未有人与他勾肩搭背，更别提这般亲密接触。
叶若风没空回话，也完全不知道他内心的震惊。她小小的唇正沿着伤口一寸一寸移动，一口一口吸出毒液。她每次偏头离开吐出毒液，叶砚都觉得轻松了一点。但她很快又回来，唇瓣又贴上他的后颈，让他比上一次更紧张。
如此反反复复，叶若风认真而投入，除了焦虑与心疼，完全想不到别的。
叶砚只觉得这疗伤比受伤还要难受，若有下次，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不，一定不能再有下次。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或许更久，叶若风终于为他吸净毒液，她轻轻擦掉伤口周围残留的血迹，又朝伤口呼了呼气，仿佛这样做可以减轻疼痛。
却不知道这些小动作适得其反，她让受伤的人更难受了。
“师父，你遇到了什么绝世高手吗？”她轻轻地问，抬起头，松开了他的肩膀。
叶砚拢好衣衫，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缓了一口气才与她讲话：“那人确实很厉害，不过已经被我收拾了。”
“是昨天夜里吗？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你睡得太沉了，天大的动静也吵不醒的。”
“不对，是因为师父太厉害了，悄无声息解决了对手！”叶若风在拍马屁这方面简直是自学成才。
为了显得契合实际一点，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还是受了点‘小伤’。”
“不碍事的，差不多已经好了。”叶砚嘴上顺着她说，心里想的却是，一点小伤，你不该这样帮我。
叶若风难得见他肩膀上衣服有些褶皱，伸手帮他掸平，又转到他跟前，帮他理了理衣襟，动作妥帖而自然。
处理过伤口之后，她对他的亲近感比初次见面时强了一些，但她似乎没有察觉。
她从叶砚衣襟上抬眸，恰好望见他的眼睛，那里面亮晶晶的，仿佛闪烁着光彩夺目的星星。
她忽然想知道，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到他下巴的位置，想要摘下他的面纱来。
“不可无礼。”面前这人敏捷地往后一退，同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迫使她停下，原本淡然的目光刹那间犀利起来。
她知道没戏了，虽然心有不甘，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悻悻地问道：“师父，为什么呢？”
“因为为师长得太丑了，会把你吓哭！”似是察觉到自己方才过于严厉，他虽然不打算解释，但也开玩笑搪塞起来。
师父说的，一定是在骗她吧，她不相信那样一双眼睛会生在一张丑脸之上。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会揭开那神秘面纱，看到师父的真面目。
她在心中暗自打着小算盘，哪里会想到，师父瞒着她的，何止这一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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