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浮梦山

梦境里一团漆黑，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又来了。

        陆听澜有些麻木地放任自己沉溺在黑暗中。

        这个梦境已经缠着他很多个晚上了，最初他还尝试着让自己醒来，但无济于事。

        耳边的碎语陡然放大，嘈杂纷乱听不真切，像是无数人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同时说话，让人心烦。

        陆听澜头脑昏沉地想，快结束了……

        快点醒过来。

        ——唰！

        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陆听澜心跳突然加快，焦躁、愤怒、痛苦的情绪紧紧压制住他，声音嘶哑到不像他的喉咙能发出的：

        “不行……你不能……”

        谁在说话？

        雪亮的剑光在黑暗中闪现，陆听澜瞳孔紧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剑光瞬间逼近了他，接着头顶剧痛无比，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割裂。

        “不——”陆听澜痛苦地嘶喊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你会……”

        ……会什么？

        那个人是谁？

        莫名的悲痛犹如潮水卷过他的头顶，他几乎溺在水中无法呼吸。

        巨大的吸力拉扯这他坠入黑暗深渊，他茫然地看着虚空中唯一的光亮：

        雪亮的剑刃上鲜血淋漓，滴答地从剑锋上流下来，滴落在他脸颊上。

        陆听澜伸手擦过下巴——那是他自己的血。

        陆听澜睁开眼，在床榻上迷蒙了一会，然后起身披上外衣，赤足走到屋外。

        推开院落的木门，放眼望去，浮梦山山上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有几株山樱和粉桃开满了花，点缀其中。

        浮岚暖翠，山林依稀可闻鸟鸣清脆，院外不远处的树下竟然还卧着一只花色皮毛的吊睛白额虎，见了陆听澜后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熟稔地用头蹭了蹭他。

        “去。”陆听澜刚刚睡醒，不愿同它玩闹，轻斥了一声，将它赶走。

        那老虎的神色竟然有些委屈，倒是很听陆听澜的话，甩了甩尾巴便钻进山林里离开了。

        浮梦山地处北海一座孤岛，陆听澜自飞升以来，便居于此处。他是这座仙山的主人，而浮梦山除他之外，便无任何一个开了灵识的生灵。

        陆听澜在院外呆立了一会，转身朝山顶走去。

        浮梦山山顶是一面清澈的湖泊，湖水里灵气充沛，盈盈一水可望见湖底，湖面上还有数支红莲，亭亭玉立。

        湖水旁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青玉梧桐，陆听澜行至湖岸旁，在梧桐树下跪坐着，以手撑地，俯身探头看向水中的倒影。

        波光粼粼的湖面倏而光滑如镜，水中倒影里的人着一身青衣，眉目精致如玉，一头白发灿烂如银，不沾染半点尘世气。

        一片青翠的梧桐叶飘落在湖面上，涟漪层层泛起，等湖面再恢复平静时，倒影里的人影正探手伸向湖水，他的白发间生出一对玉色的鹿角，像是两株相向而生的玉珊瑚。

        昨夜的梦境里痛感实在真实，头顶似乎现在还有着钝痛，陆听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叹息一声，他正要起身，忽然听得有人大喊：

        “青崖仙君——”

        那声音由远及近，陆听澜一个踉跄，险些被撞进湖里。

        来人是一个梳着双髻的仙童，正抱着陆听澜的腿号啕大哭：“青崖仙君您就帮帮我吧！”

        “您是瑞兽白鹿，一化形就飞升，这等运气谁不羡慕啊！你再看隔壁那静檀仙君，下去渡劫都快一千年了还没见着影儿，一千年啊！倒霉催的，谁渡劫能渡一千年呐！”

        来人是天权仙君座下新上任的道童，名叫白鸿，原形是只喜鹊，十分的碎嘴：“他一走，那无量海的怨魂就没人镇压了，早些年还好，但他都一千年了还没回来，现在无量海的怨魂都要控制不住啦，如果静檀仙君再不归位真的很难办啊呜呜呜……”

        陆听澜原本一人在浮梦山上也算自得其乐，也不知这小童是从何处听得他的名号，扒着他絮絮叨叨地，已经缠着陆听澜三天了。

        据白鸿所言，这位号静檀的仙君曾是恶鬼道的一条玄蛟，受点化后脱蛟身而成龙，飞渡以来一直镇守无量海的怨魂。

        渡劫这事并不奇怪，可静檀仙君却已是千年不曾归位无量。虽说法门无序，尊自然道法，但眼见无量血海隐隐有暴动趋势，三天之佛和九重道仙都坐不住了。

        陆听澜并非不知轻重，但若真如白鸿口中是“满天神佛”都在担忧着那位静檀仙君，又怎会只派来一个小童来找他？

        陆听澜思及至此，试图把自己的腿□□，但没成功，只好无奈地说：“那你们仙君呢？”

        白鸿声泪俱下：“呜呜呜就是天权仙君没有办法，我才奉命来找你的啊，我家仙君说您要是不答应就不让我回去！”

        “青崖仙君，”貌如十岁稚儿的小童哭声嘹亮，“您一定会助静檀仙君渡劫吧？”

        陆听澜沉默了。

        的确是有仙君帮着道友渡劫的先例，陆听澜曾听过几句闲话，比如有个道号叫长熙的仙君，渡情劫差点没能成功，他的一位好友忍辱负重下界男扮女装，才给这位好色如命的长熙仙君给捞回来；还有天帝之子恒钺君，差点入了杀障，天帝气的差点背过气，还是他姑母琼花仙子亲自下界给了自己侄儿两巴掌才给劝回来……

        可是他跟那什么静檀根本不熟啊，一点关系都没有，陆听澜飞升才不过百年，和那个渡劫一千年的仙君连仙界同僚都算不上。

        “你快些放开，我还要去给我的兰草浇水，”陆听澜头痛不已，“为什么会让你找我，你们仙君不是有命盘吗？”

        小道童的哭声蓦地一顿：“丢、丢了……”

        陆听澜闻言讶异地挑眉：“丢了？！”

        天权身处要职，他掌管的紫微命盘刻画了天干十二支，司自然之秩序，承流年之运行，自然也包括天界各位仙君转世历劫渡难等一系列命格，这么重要的命盘怎么可能会丢？

        白鸿哽咽着道：“之前天权仙君下凡核查凡间命格，但不慎受了点伤，命盘也给丢了。”

        “我家仙君让我来找您，说只要您下凡，肯定能助静檀仙君渡劫归位……”

        陆听澜忍不住问：“为什么？”

        白鸿抬头，露出一张干干净净毫无泪痕的脸，崇拜又艳羡地看着他，大声道：“自然是青崖仙君您无与伦比的运气啊！”

        陆听澜：“……”

        合着刚刚只打雷不下雨，故意骗他呢？

        陆听澜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拔腿走人，白鸿又是扑来抓紧了他的衣角，再次撕心裂肺地干嚎出声：“仙——君——您——”

        “您可闭嘴吧！”陆听澜匆忙弯腰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天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乘奔御风而来，白鸿连忙松了手站起来。

        浮梦山处北海孤岛，陆听澜飞升后鲜少见人来，不由得在心中疑惑。直到那两人翩然落地，他眯着眼望去，认出其中一位是曾见过几面的蓬元子。

        “青崖仙君，”蓬元子身形微胖，发须皆白，脸上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开口对陆听澜说：“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还不错，”陆听澜露出一个微笑，客气回道：“确是有近百年未见了。”

        “这位是……”陆听澜接着看向蓬元子身后那人，迟疑开口，却见对方神色倨傲，睨着眼打量着自己。

        陆听澜一头雾水，白鸿悄悄地扯了扯他衣袖，踮着脚小声说：“他就是那位恒钺君啦。”

        他恍然大悟，上下一看，见这位钺恒君满身的富贵，一副自视极高的样子，也小声说：“他竟然也能入杀障？”

        恒钺君闻言大怒：“——你！”

        就算陆听澜两人声音再小，可毕竟都是仙人，耳力超群，何况就在面前站着，对方怎么会听不到。

        恒钺君气的脸红，盯着陆听澜的目光愈加不善：“哼，得了点机运的妖兽而已，就算位列仙班了也学不会什么体面。”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怔。

        陆听澜这才明白过来，这位盛气凌人的天帝之子，瞅他不善的原因。

        无论精怪还是普通的兽族，须开了灵智才有修炼入道的资格，接着不知经历多少磨难才能有飞升资格。但他们修炼都必须要有一个修成人形的经历，而像恒钺君这样的仙胎，更是自打出生便有仙格，颇有些自视甚高。

        陆听澜原身是只白鹿，他还是蛮中意自己的真身，平日里自己一人在浮梦山闲散惯了，不自觉地会化一半的形，保留一部分原身的形态在山林里撒欢。

        今日更是受了梦境的影响，将一对硕大招摇的玉色鹿角露了出来。

        陆听澜远远打量了一眼湖中倒影，随意地整了整衣袖，头上那对鹿角随他的动作而慢慢隐化。

        他身形有些单薄，轻拂衣袍的动作散漫却又带些少年气，一头银发看起来比在场的三人都仙风道骨。

        抚平了衣袖，陆听澜耷拉着眉眼，双手交叠揣进袖袍中，慢吞吞道：“浮梦山百年不曾有客，本仙君也没茶水招待，二位见谅。”

        他声音甚是好听，可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的顺耳，颇为冷淡。

        恒钺君似乎也发觉自己的失言，却拉不下脸道一声歉，继续冷着脸，目光仍旧停留在陆听澜身上。

        蓬元子暗自叹气，连忙在两人间打圆场：“咳，哪里哪里，青崖仙君客气了，再者我们今日叨扰，是因为有要事在身。”

        蓬元子神情有些严肃，但迟疑了会才开了口，似乎犹豫着措辞：“仙君可曾听闻过凤凰骨？”

        陆听澜摇头道：“没有。”

        恒钺君的眼神一时有些奇怪，陆听澜不想搭理他，撇过了头。

        “那……”蓬元子试探着问，“仙君可曾出过浮梦山？”

        陆听澜掀起眼皮，语调平平：“更不曾。”

        恒钺君却开了口，道：“青崖仙君的道府倒是处世外桃源，什么消息都不清楚——”

        “唉，恒钺君，”蓬元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苦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接着对陆听澜道：“凤凰骨被盗了。”

        闻言，陆听澜下意识低头地看了眼身边的白鸿，心想，仙界怎么整天丢东西？

        白鸿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瞪着眼连连摇头。而恒钺君看着两人的小动作，更是上前一步，不客气地问：“你又是谁家的道童，何故在此？”

        白鸿吓得后退一步躲在陆听澜身后，陆听澜神色不愉，也拖着语调道：“恒钺君似乎很看不惯我浮梦山么，谁来这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青崖仙君，”蓬元子矮胖的身子硬是将恒钺君给挤到一边，苦哈哈地说，“仙君见谅，凤凰骨乃上古神禽骸骨，珍贵非比寻常，这圣物被盗后天帝震怒，三天之佛也是焦灼不已，就怕是被什么妖物给盗走，借其神力为非作歹。”

        陆听澜蹙眉：“那可曾查出什么？”

        “青崖仙君既然是未曾见过，那凤凰骨已然不在天界，”恒钺君说话总像是阴阳怪气，“如此我便请命下界去寻，青崖仙君还是好生呆在你这山上的林子里便是。”

        陆听澜简直气笑，看着恒钺君愈发不顺眼，毫不客气地道：“若要恒钺君这性子去寻，怕怎么都赶不及吧。”

        “哦？”恒钺君跨步上前，推开蓬元子阻拦的手臂，声音恼怒：“那青崖仙君是有什么把握吗？”

        “自然是——”陆听澜笑眯眯地回答，“凭我这一身天道眷顾的祥瑞。”

        恒钺君看着他的笑容一愣，却又发出一声嗤笑：“你还是省省吧，我现在就可向天帝请命下界，而你，”

        他看向陆听澜的目光莫名，似乎有些怜悯：“出这座浮梦山都难吧。”

        “不巧，”陆听澜突然伸手将身后的白鸿扯了出来，偏头一笑，“只要我想，我现在就可以下界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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