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莲
“师尊。”
他看见一片赤红。
少年一袭红衣，跪在雪地里，乌黑的头发散落肩头，那张清丽隽雅的脸上粘了些许血污。
连青朔闻见了梅花的香气，但入目皆是冰雪，未曾见过一朵寒梅。
可他知道，这周围还有很多人，他们在看着自己，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少年。
起风了，梅花香渐渐散去，他清晰地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知道少年从未喊过他“师尊”，他也知道这是个梦，却仍旧忍不住颤抖。
连青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仍旧强迫着自己接着看下去。
良久，青色的剑光倏尔闪现，鲜血更多了，温热又艳烈的红色浸湿一大片雪地。
这是我的错，这本就是我的错。他陷入迷茫，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现的话……
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当啷”一声，不知是谁的剑丢在了地上。
这一惊响让连青朔清醒过来，却又听见有人在喊：
“……师尊？”
门外少年压低了声音，本来又清又亮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连青朔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
手腕处传来剧痛，手掌里已是一片粘腻，连青朔攥进了袖袍，不发一言。
但见未有应答，竹屋外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门，扬声道：“师尊？”
连青朔拂过衣袖，藏起手腕的异样，哑声道：“进来吧。”
“好无聊啊……”
陆听澜坐在竹屋后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着身体。一只身上布满花纹的狸奴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警惕地看着他。
少年微微挑眉，冲他一笑，勾了勾手，那狸奴便慢慢地走过来，围着他嗅了嗅，接着跳到他膝盖上。
陆听澜双手捧着它的脑袋揉搓了一会，忍不住仰头叹气：“真的好无聊啊！”
如今他来到岁暮山上已然一月有余，却是自上山后就不再出去过。毕竟岁暮山是禁地，有阵法围着山，进出都得由连青朔解了阵法。
连青朔是化神境，博览众识，无论是星衍天算，还是咒术阵法，都毫无保留地一一讲解给他，已无需去天虞山的学舍。
但岁暮山上就陆听澜和连青朔两人，这里除去满墙的古籍，就没得什么可打发时间了。
陆听澜倒牢记着自己下界的目的：助静檀真人早日渡劫飞升，寻找天界被盗的凤凰骨。
尽管他每日都有和连青朔呆在一起的时间，可他法力不足，让连青朔破境飞升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陆听澜抱着猫望着天边云彩发起了呆，忽然跳下秋千，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竹屋内，随手拿了本书，然后又朝着另一件竹屋走去。
竹屋今日竟罕见地紧闭了门，连青朔每日都会打坐，这个陆听澜是知道的，他犹豫了下，还是轻轻地叩了叩门：“师尊。”
忽然间，陆听澜嗅到一丝甜腻的血腥气。
他原身非人，嗅觉自是灵敏，又因为从不沾荤腥，对鲜血极其敏感，陆听澜愣怔一瞬，又提高了声音喊道：“师尊！”
“……进来吧。”
竹屋内终是有了动静，原本清冷的嗓音沙哑非常，陆听澜心头一跳，他压下心中的一丝异样，推门而入。
竹屋内依旧是干净整洁，只是卧房和前屋处用一层鲛丝轻纱隔开。轻纱之后的人影朦朦胧胧，但陆听澜依旧可看见那轻纱上透出的人影端坐着，身如修竹，笔直挺拔。
陆听澜心中存着疑惑，只顾着悄悄去看，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窗外涌进风来，轻纱微动，端坐在床榻上的人先开了口：“何事？”
陆听澜这才晃过神来，连忙道：“弟子读《问月录集》，有疑问不解，想请教师尊。”
轻纱上的人影动了动，一只清瘦苍白的手探了出来。
连青朔掀开轻纱，未曾下榻，左手接过陆听澜递来的书，垂眼看去。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显得眉目颜色更深，青丝如瀑散落在身后，及至床榻之上。
几息之后，他缓缓开口道：“这是天虞山的一位长老做的集册，论的是妖与魔。”
连青朔的声音依旧是清冷如玉，毫无异样：“‘仙者，不曾见，无已定论；而妖者善仿人，常祸乱人间……’此言论已是先人之言，不足以当今为学。”
他读完后抬眼看去，却见陆听澜眼神在屋内乱飘，根本不曾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连青朔不由得蹙眉，加重了声音：“你可有在听？”
“有、有在听！”陆听澜连忙看向他，额前的碎发随动作摇晃在眉前，他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师尊，弟子似乎有闻到些许的……师尊可是有受伤了？”
少年的眼眸乌黑澄净，眼底的关切和疑惑真真切切，连青朔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眸，几乎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是他先垂眼错开对视，低声道：“取血画符，割伤了手指，没什么大碍。”
陆听澜这才放下心中疑惑，松了口气。
接着他又垂首，声音不自觉地放低，道：“弟子还有一事想请求师尊。”
连青朔道：“怎么了？”
陆听澜抬眼看着他，道：“弟子想下山去一趟藏经阁。”
黑色衣袖下的右手骤然攥拳，连青朔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为什么？”
他温和又缓慢地开口，好像每一字都耗费他极大的力气，问道：“岁暮山上的典籍没有你想看的吗？”
陆听澜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间竹屋盘踞着，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咬上后颈。
他微微吸了口气，镇定道：“弟子偶然间读到一词，传说是一个天地圣物，名为‘凤凰骨’，弟子……弟子实在好奇，想查阅一下古籍看看。”
竹屋内一片静默，陆听澜不自觉地咬上了唇。凤凰骨他之前在天界不曾听说，临下界了才有蓬元子告知他。凤凰骨是天界神佛都尊崇的圣物，不知修真界有没有记载，有没有人知道其存在。
如果连青朔知晓凤凰骨，能为他细说最好；但连青朔不让自己下山……
那就以后再说吧，反正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岁暮山上的。
陆听澜并不知道连青朔为何不让他出岁暮山，但既然是禁地，想必其自是有秘密。陆听澜已经入了天虞山，就不好肆意违抗宗门的禁令。
不知沉默多久，连青朔终于开了口：“可以，你想下山，就去吧。”
他挥袖间手下有潋滟光波流转，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陆听澜看的眼花缭乱，然后就听见连青朔道：“岁暮山阵法已解，你去吧。”
连青朔目送着少年走出竹屋，他从窗外看见少年毫不掩饰的开心，兴高采烈地抱起一只狸奴往山下走。
他很快就走连青朔的视线，也会很快走出岁暮山。
连青朔的面容依旧是平稳疏离的，没有人看见他右手的鲜血淋漓，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指尖留下，一滴滴地坠落在地面上。
为什么要下山呢？
你想要的我都已替你安置，你完全可以安稳地呆在这里渡过你的一生。
……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只有我。
手腕处又是一阵剧痛，连青朔恍然醒来，慢慢地揭开盖在右手上宽大的袖袍。
一串流珠紧紧地缠绕在连青朔的手腕上，几乎要深深地嵌入血肉之中。原本玉色的念珠被鲜血染做了红色，只有最中心的一朵金色莲花，不染杂污，柔和的金色几乎要刺痛连青朔的眼睛。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已经疼痛到额头布满冷汗，却依旧放任着那串流珠缠绕着禁锢地压在伤口上。
连青朔闭目沉吟，少顷，一张符咒飘飘悠悠地从窗外飞进来，连青朔微动手指，那张符咒便燃烧起来，于半空中显现出天虞山掌门江拂衣的身影来。
“真人已是做了决定，”江拂衣笑吟吟地道，“岁暮山阵法已撤，但禁令仍在，我会让人——”
“不，”连青朔竖起二指，并拢的指尖上有莹莹闪动的灵力，他哑声道：“他说他要去藏经阁，等他回来，我会把岁暮山再次封上。”
“……”江拂衣不可置信道：“您——不，岁暮山阵法已解，您出关入世的消息已昭明天下，各仙门都已知晓！”
连青朔冷冷地道：“那就告诉他们，我又要闭关。”
江拂衣气极：“这岂能儿戏！您已答应要去金銮池折柳会，他……”
传声符内他的声音微微降低，面容不清：“陆听澜也会去。”
“他不去，”连青朔垂眸，清除了地上的血迹，再次重复道：“他不会去。”
“他是你亲传的弟子，你在岁暮山亲自教授他这可以，但是他早晚会与他人接触，他一定会迈出那一步，这难道你不知道吗？”江拂衣一连串地说完，又道：“他的命数已是如此，你总不能让他这一辈子就呆在岁暮山不出去，这——”
江拂衣忽然顿住。
连青朔依旧垂着眼，自始至终没有看向那种即将燃尽的传声符。
江拂衣无法看清楚连青朔的脸，但连青朔自从他开始说什么“他是你亲传弟子之后”，就再也不发声了。
就好像他默认了什么。
“静檀真人，你……”江拂衣沉默许久，他涩然开口：“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您是真的疯了吗？！”尽管他再次用上了敬称，但此时不见得有多尊敬这位静檀真人，他大声问道：“金莲呢？”
连青朔终于有了动作，他镇定地抬起手，右手衣袖无声地滑落手腕，一同滑下的，还有道道鲜血。
符咒燃尽之时，江拂衣错愕地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臂，那串缠绕在连青朔手腕上的流珠如同一条蚕食他血肉的毒蛇，紧紧地陷入他手臂中贪婪地吸着鲜血。
小巧精致的金色莲花格格不入地落在血液和念珠之上，无声地彰显着它的洁白，但那金色却像从血污中洗礼过一样，令人瞩目却又暗自心惊。
就像江拂衣看见的连青朔此时的眼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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