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些过往3
离房间还很远的地方，莉朵就听到了孩童的哭声，以及保姆哄孩子的声音。
——她天生五感敏锐于常人，席巴曾称赞过这一点，并特意在训练中开发她这方面的才能。
此时此刻，莉朵的注意力全都被哭声吸引了，她默默地听着，有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情绪泛上心头。
这个与死亡为伍的家族诞生了新生命。生命的气息让死亡的阴云被驱散了不少，目之所及的昏暗石壁都仿佛被无形的光芒照亮了一样。
“吵死了，弟弟什么的，真的是世界上最烦人的家伙。”走进房间的一刹那，糜稽就有些烦躁地捂住了耳朵。他一边抱怨一边转过头，试图寻找认同，结果却看到莉朵走到保姆身边，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这种笑意是面对他和大哥的时候完全不曾流露过的。糜稽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
“莉朵小姐又来看奇犽少爷和亚路嘉少爷了。”保姆看到莉朵，笑了起来，“真的很喜欢弟弟呢……”
糜稽听到这话，忍不住转过脸问她：“你每天都来看这两个小鬼？”
莉朵没回答。自从知道糜稽在伊尔迷的威胁下放弃了她之后，她就懒得搭理他了。
“莉朵小姐要不要抱一抱弟弟？”
“诶？”她心里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神色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黑头发的孩子闭上了眼睛，似乎刚刚哭累了，在休息。而银头发的孩子似乎精力更旺盛，是醒着的状态，而且就像是听懂了保姆的话一样，睁大眼睛看过来，朝她伸出了手。
这孩子继承了基裘的美貌和席巴的银发，精致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眼瞳像宝石般明亮，此时还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黑暗和血腥，清澈干净得让人心怜。
莉朵僵硬地从保姆手里接过奇犽，感觉就像抱着一团暖乎乎的棉花糖一样。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学着保姆的姿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弟弟。
奇犽却很是自在，甚至过于活泼，似乎是被她的头发吸引了，抬起一只手，稳狠准地拽住了她的头发。
“……”感受着头皮传来拉扯的疼痛，莉朵在心里默默庆幸弟弟还没开始训练，手劲还不大，不然她就要落到一个脱发的下场了。
不过他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也让她渐渐放松下来，以至于胆子也变大了，伸手把两个弟弟一起抱在了怀里，还颠了颠。——抱两个孩子而已，以她如今能推开揍敌客大门的实力，完全不是问题。
莉朵亲了亲他们的额头，做鬼脸逗他们两个开心。望着孩童纯真快乐的笑容，她有一种被治愈的感觉。
她喜欢这两个弟弟。在她眼中，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倘若能一直看到你们天真灿烂的笑容就好了。她忍不住这样想道。可是下一刻，因为预感到不可能，淡淡的怜悯和悲伤缓缓涌上心头。
…………
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莉朵的预感成真了。
首先出事的是亚路嘉。
因为天生危险而古怪的能力，被家人视作洪水猛兽。就仿佛这个孩子并不是家人，而是不小心走失到他们家的怪物。
事实上，在奇犽之后，第一个发现亚路嘉能力的人，并不是家里的女管家，而是莉朵。只是莉朵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
自从双胞胎出生后，她便彻底厌烦了糜稽，又不想和伊尔迷单独相处，于是只要一有空，就会把时间花在这对双胞胎身上，陪他们玩耍，再幼稚的游戏和玩具她也不觉得厌烦。
——对她来说，比起应付基裘和伊尔迷，显然和不懂事的小孩子在一起更令她放松。
小孩子的生长速度很惊人，简直一天一个样，到了能说话走路的年纪后，还会变得很热衷于户外活动，整个枯枯戮山都是他们玩耍的后花园。
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莉朵发现了很多有趣的地方。
比如奇犽更活泼好动一些，亚路嘉特别喜欢笑。
比如奇犽喜欢模型和赛车，而亚路嘉更喜欢毛绒玩具。
比如与天生的性别不同，奇犽称呼亚路嘉为妹妹，而不是弟弟，被当做妹妹对待的亚路嘉似乎更开心一点。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莉朵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玩。
亚路嘉似乎比平常更爱撒娇，先是提出让她抱抱，接下来是亲亲，还要陪玩。莉朵自然是无不满足她。
莉朵推动秋千，看到小小的身影掠过午后的阳光和浓绿的树梢。下落，再次飞起。惊险的弧线带来快乐的笑声。
光线虚幻如梦，仿佛被充满活力的童音震碎，在地上摔碎成点点金色的光芒。
而等秋千停下时，转过身来的黑发孩童变了一张面孔。
五官像是消失了一样，脸色一片惨白，眼球变成了纯黑色，嘴也是乌黑的，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说不出的阴森森可怖。说话声音也和平常的亚路嘉完全不一样。
莉朵震惊地站在原地，紧紧盯着亚路嘉，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这时，旁边的奇犽说道：“姐姐，没关系的，这种时候只要对亚路嘉许个愿就会变回来了。”
莉朵回过神来，看向奇犽，发现他的表情很轻松，脸上的笑容一如往常。
这让她的紧张情绪缓和了下来。
她转回头，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亚路嘉，虽然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也不那么害怕了。
说到底，她只是很担心亚路嘉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书上说双胞胎都是有心灵感应的，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倘若奇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相信奇犽。
至于亚路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是书里提到的双重人格？
“许愿？”莉朵想了想，伸出双手，把亚路嘉抱了起来，“那么姐姐的愿望是——”
“——亚路嘉笑一笑吧。”她笑着说道。
奇犽果然没有骗她，亚路嘉很快就变了回来。
蓝色的眼瞳眨了眨，亮晶晶的，带着纯真的笑意，就像映在溪水里的星星。
莉朵忍不住抱着她亲了一下。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年纪还太小，对许愿这件事并没有想太多。说是许愿，更多的是习惯性地哄亚路嘉开心。
不过就算真的许愿，莉朵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就算真的有想要的东西，她也不会去问那么小的亚路嘉讨要。
揍敌客家的毒药耐受性训练让她对食物失去了兴趣。爱好方面，她喜欢音乐，但已经得到了钢琴，满足了。她对亲生父亲没有太多感情，因此也没想过要再见父亲一面。前两年还想过要回流星街生活，但现在有了可以玩闹的弟弟妹妹，心理上没有从前那么孤单，也就渐渐释然了。
一些诸如“希望以后可以不用和伊尔迷结婚”、“不想再杀人了”、“想自由选择人生”之类的愿望，实在太过复杂抽象，她不可能随便就告诉两个还处于懵懂年纪的弟弟。
年少的莉朵已经养成了隐藏心事的习惯，她不会轻易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把自己当作一个寄居在枯枯戮山的外人，几乎从不在家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这是她在揍敌客家的生存之道。
事情的起因是某一天，亚路嘉的“异常”终于被女管家发现了，并报告给了基裘。
于是一场关于亚路嘉能力的血腥测试开始了。
除了奇犽、莉朵和年纪还很小的柯特，揍敌客家族的所有人都参与了进来。不仅是席巴和基裘，伊尔迷和糜稽也都用了自己的方式去试探这个能力的规则和制约条件。
在付出了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后，他们才终于消停。
最终，席巴得出的结论是：“那家伙根本不是人类，不能用家族的眼光看待。那家伙是来自异界的黑暗。”
——身为父亲，居然要把亚路嘉关到地底下的密室中，与世隔绝，永不见天日。
最初听闻这个裁决，莉朵是不可置信的，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理性到冷酷的处事风格，的的确确就是揍敌客这个家族的典型风格。
她很想说，不要这样对待亚路嘉，这个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能力比较特殊罢了。就为了测试能力的极限，这孩子面对了多少人性的贪婪和丑恶，被迫背负了多少人命。明明只要不去滥用这个孩子的能力，并不会造成危险。
来到这个家族好几年，莉朵第一次升起了想要反抗的想法。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就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浇灭了她所有的愤怒。
“亚路嘉呢？我要见亚路嘉！”
“那家伙已经被关起来了，你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看到伊尔迷对闹着要见妹妹的奇犽刺入了念针。被下了念针的银发男孩痛苦地捂着头，倒了下去。
冲动战胜了理智，直到手腕被扣住，整个人被按在了墙壁上。莉朵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正砰砰乱跳。一声比一声剧烈。
第一次被温柔乖巧的未婚妻出手攻击了，伊尔迷像是有些新奇。
他用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份真心实意的杀气，语气平稳地说道：“这是经过爸爸妈妈同意的。”
莉朵像是听不懂这句话一样，怔愣了片刻，然后脱力般整个身体都松懈下来，杀气也散了。伊尔迷便顺势放开了她。
“对不起。”她低着头，无力地说道。
天空灰蒙蒙的，少女的眼睛也是雾蒙蒙的，就像是失去了生气的精致人偶一样。
伊尔迷打量着她，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没关系，这种程度的攻击伤不到我。”
听到这句回答，莉朵心想，其实她这句道歉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亚路嘉和奇犽听的……虽然那两个孩子听不到。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他。昏暗的光线下，银白色的发丝缓缓垂落，耳坠随着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视线也跟着移动了一瞬。
“是吗，伊尔迷果然很厉害呢。”对自己的亲人如此狠心，如此冷酷，真是厉害。
对面的黑发少年并没有听出她话语中暗藏的嘲讽意味，只是莫名其妙地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耳坠，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奇犽醒来后，就像是忘记了亚路嘉的存在，那些兄妹之间美好的记忆全都被念针封印了。
不仅如此，家族成员和所有的管家仆人也都被下了命令，在奇犽面前对亚路嘉只字不提，就像是家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经过这件事，莉朵对这个家族有了更加清晰和深刻的认知。夜晚她躺在床上，第一次没能忍住眼泪。
生在揍敌客家，拥有引人注目的天赋并不是一件好事。长辈们对奇犽寄予了厚重的期待，亚路嘉被关起来后，奇犽变得更加受人瞩目。
无论是爷爷杰诺还是父亲席巴都把心思花在了奇犽身上，母亲基裘更是堪称溺爱，对他有求必应，想要什么都会买给他——除了训练。
从奇犽三岁开始，没日没夜的精英杀手训练便开始了。他的训练要求比其他所有兄弟都要严苛。就连玩耍都是以性命为赌注的捉迷藏。
他被要求要能够承受尽可能多的痛苦。训练方式是被带电的鞭子抽打。
鞭打已经足够疼痛，但附加在鞭子上的电击让这份疼痛变得加倍难忍。电压从几百伏上升到几千伏，这其中过度的时间快到让常人无法想象。
除此之外，毒药耐受性的训练也比其他人更加恐怖。
家里让他服下毒药的方式层出不穷，他几乎每天都会陷入一次昏迷，随后仆人和保姆会照顾他，直到他熬过去，逐渐恢复健康。
莉朵曾亲眼见到，前一刻还在和她嬉笑玩闹的银发男孩在喝下果汁后，全身抽搐，鼻子和耳朵都流出了鲜血。
强大的实力和非同一般的身体素质是由无数次昏迷和发烧堆积而成的。
而她能做的就只是守在旁边，给他讲讲故事，哼唱歌曲，希望能起到一星半点的安慰作用。
——那些从前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她都想补偿给这个孩子。
莉朵经常做一个梦，从十岁一直做到了十九岁。
她梦到自己坐上了列车，带着奇犽和亚路嘉离开了枯枯戮山。列车在原野上飞驰，长长的铁路望不到尽头，仿佛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冒险旅途。阳光明媚，他们坐在车窗边，看着沿途不曾见过的美丽风景，怀着期待的心情度过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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