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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二零零三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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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我被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卧室里有尘埃和各种昆虫的气息,有残存的啤酒气味。

        我推开客厅的门,立刻看见戴口罩的村长,和一群戴口罩的男人,将我的那些花盆、院子里的藤编茶几和座椅等等,往一辆敞篷小车车厢里扔。

        他看见我,大声嚷:“我昨天晚上就叫你行啦,你点解仲未行?”

        “这是我家啊,我为什么要走?我付了房租给你的。”

        “莫讲甘多嘢,今日嘞度就要住人入来,隔离的,你不想染上病,一嘎行仲来得及,否则,你就行勿出!”

        “我不走。”我坚定地说。

        我要在这里等小白,谁知道小白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

        “那你就走着瞧!”村长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普通话。原来他可以说普通话,只在作狠表态时才说。

        他们将院子清理干净,开始安装活动板房。

        到中午,两栋像双层大巴士那么大、蓝色屋顶的板房就安装好了。它们挡住了远处的工厂,也挡住了更远处的苍茫海域。没关系。我想起广州市区里的内环高架桥,钢筋水泥环绕亿万窗户,轰隆隆的昼夜不息的声音。谁不在忍耐呢?谁都得忍耐,汽车尾气将空气中的尘埃变成黑灰色的羽毛,飘落在人家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上、写字台上和皮肤上……

        最后一颗钢钉被敲击进板房预留的洞孔里,仿佛得了口令,一辆面包车拉来几十个男女,紧接着又拉来一批。他们抱着凉席,拎着盒饭,灰尘扑扑的脸孔上是享受福利的愉快表情。他们按男女分开,每间八人住进去。排在队伍最后的三男两女开始烦躁起来,显然,没有他们的床位了。

        村长(一直戴着口罩)用手里的棍子指前面一个门:“第二间,第二间!丢!我明明睇住只有七个人进去!”

        三男两女中的大个子男人迅速冲过去,在进门的瞬间回眸一笑,留给剩下的两男两女一个露出大牙的嘲讽。

        这两男两女当中的一个稍胖的女人,立刻一屁股坐到地上:“让我走,我要去车站,要回家,要回家!”

        村长容忍了一下女人的喊叫,回头看我。我立刻感觉到不妙,折身进屋。我想关门却没来得及,村长棍子朝我一指,两男两女已经在我身后冲了上来,将我攘到一边,扑进屋内。

        他们非常默契,两个男人将自己的凉席铺在客厅里,两女人直接钻进卧室。

        我进去的时候,她们正站在我的床前,商量谁睡里边谁睡外边。她们的身上的气味和那两个男人一样,是汗水和电子元件的金属粉尘、土尘、橡胶烟雾混合的气味。这是广东珠江三角洲数十年无法散尽的气味。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的家……”

        “这是领导的安排!”客厅里的瘦男人扭头冲我说。“我们也不想。我们要回家,他们不给,因为我们那个厂死了人了,所以要隔离我们。”

        “好吧。”我走过两个男人,到矮沙发前,“我要坐一下。”

        “你家的东西,你坐就坐嘛。”

        离得近了,我闻到从瘦男人的嘴里喷出的低劣烟草气味。

        “听口音,是河南老乡?”

        “对,我们都是河南的。我是南阳的,”瘦男人指一下他旁边稍年轻健壮的青年,又指卧室,“他们都是驻马店的。”

        “你们那个——走了的工友,他真是非典吗?”

        “不知道。反正,他发烧,又拉又吐,送宝安医院就没命了。”

        两个女人从卧室出来,和两个男人一起,凑在一张凉席上坐下来,开始吃盒饭。盒饭里有肥肉和辣椒,以及烧焦的卷心菜、豆角。

        “厨房里,有桌子。”我往身后指,邀请他们到厨房用餐。

        “不用了。”依然是瘦男人和我说话。大锅炒菜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我走进厨房,拿出一瓶辣椒酱,看看保质期。

        “这个,挺新鲜的,给你们。”

        “太好了。”瘦男人接过去。两个女人咕哝起来,年长的问有没有老干妈,年轻的说她要广西蒜蓉酱。

        “不要作了!”瘦男人呵斥她们。

        “还有啤酒,蓝带。”我说。

        年轻男人眼睛放光:“蓝带?主管过生日时请我们喝过!”

        我拿来四只啤酒,分给他们。年轻男人拉开一只拉环,瘦男人立刻将其余三只拢到自己怀里:“省着点,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呢。”

        “还有。”我指厨房,“你们喝完可以再拿的。”

        “那也不行,啤酒像水,不经喝,得省着。”

        下午,来了一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三只口罩叠在一起戴,个个的嘴部都格外突出,似猩猩的面相。活动板房里的人全部来到院子里,胡乱坐在地上和砖头上。护士给他们发口罩,量体温。也给我量了。

        还好,没人被带走。

        到晚上,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先是嘀嘀咕咕,然后就吵起来,越吵越厉害。看来他们是一对恋人。女人坚持一定要走,要回驻马店,男人教训她:“你瞎了吗?门口的保安是****的?会放你走?能走谁不走?”女人嫌他话难听,往他脸上一把抓过去,在他脸上留下四道红印。男人恼怒地举起手,还没落下,女人开始呕吐起来,他的愤怒立刻消失,奋力地抱她,去洗手间。

        瘦男人在凉席上打呼噜,另外一个女人也在我的床上睡得很酣。睡在我床上的女人,仰面八叉,将床占了大半。她面孔黝黑,鼻头因为曾经暴晒过,发红脱皮。我注意到,她的脚板粗粝,骨骼很大。很快,随着客厅地上男人的呼噜节奏均衡,她也打起了呼噜,此起彼伏。

        那对在洗手间待了很久的恋人,回到客厅后又接着争吵,一直气咻咻地耗着,一方不睡,也不许对方睡。【愛↑去△小↓說△網w    qu  】

        我将矮沙发拖到卧室里,在上面睁着眼坐了一宿。

        熬到早晨7点,明亮的日光已经占据了世界。我推开客厅门,想出去走走,被门口的保安挡了回来。

        估计现在徐教授已经用过早餐,准备出门上班了,我立刻给她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熟悉,他听说我找徐教授后,就大喊:“哈尼!”我想了想,确定那就是生物学家刘教授。

        “谁啊?”我听见徐教授远远的回应。她离刘教授的距离,大概是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距离。

        “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我的病人里没小女孩啊,是打错了吧。”

        “要不要挂掉?”

        “大清早的……我还是听听吧。”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确定刘教授没有听出来我的声音。我突然明白,刘教授和徐教授,不仅仅是学术上的关系。

        “紫音?”徐教授听出了我的声音。“你的声音的确是像小女孩!”

        “怎么会!我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关于我的处境,徐教授提出的方案,正是我设想的,这也是我向她求助的原因:只有她可以做得到。她为我预付了费用,安排了一辆急救车和两个护士。

        我装好小白的照片,还有我的书,又将厨房里原先为小白预备的各种食物拿出来,教河南老乡们怎么将海鲜干货做成熟菜,又教他们使用微波炉和自动洗衣机。

        “你们该吃就吃,该用就用,就当是自己家哦!”

        瘦男人不解地望着我。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如果这段时间,这个人回来了(我给他们看小白的照片),请打电话给我,电话我就写在桌上了。”

        其他三人也不解地望着我。

        我鼻子一酸:“他是我家里人。”

        瘦男人点点头:“你放心,我们帮你看好家。”

        “不,就当成是你们的家。这是村长的房子,还有三个月租期,房租我都先交齐了的。”

        “这些,”瘦男人的两手一摊,“家私家电,你都不要了?”

        “嗯,都送给你们,好不好?”

        “好是好,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久。”

        年轻男人立刻叫起来:“我们!他一把搂过女友,送给我们吧,我们不回驻马店了,就在这里住下来,再找工打。”

        我看看那个之前我认为又蠢又不讲道理的年轻女人,她其实真的还是个女孩,胖脸蛋是鸭蛋的那种青色,青中透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脸色。她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对我的恳求和期待。

        “好啊。”我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如果他们两个同意,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们。”

        “是你的东西,给谁,你说了算。”瘦男人插话。

        我一挥手:“那就这样。但是,三个月以后,你们就要自己续租,或者另外想办法了。还有,如果我家人来了,一定要通知我!”

        年轻男人格外激动:“你放心!房租,以后我们打工赚到钱,一定还给你。还有,电视机什么的,你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吧,我们不能占你太多便宜。”

        我对他说:“我看得出来,你们俩是相爱的,你们需要一个家。我什么都带不走,全部送给你们。我能帮你们的,也就这些了。”

        “你太好了!你太好了!”女孩害羞地小声说:“我其实就是觉得,我跟他,没着没落的,我都有了……”

        “你有了?”那个一直不吭声的黝黑的老女人终于叫起来,“你咋就有了?你不要脸!”

        瘦男人也紧张地望着她。

        年轻男人拉住女友的一只胖乎乎的手,小声但清晰地说:“她,有了,是我的。”

        大家一时间都没话说,黝黑的老女人气恼得大口呼气。

        我笑起来,打破他们的沉默:“太好了,祝福你们!”我对年轻男人说,“你一定要对她负责哦,要照顾好她!”

        女孩感激地望着我,眼里满是泪花。“姐姐,谢谢你!”她害羞地说。

        我告诉他们:“等一会,村长来了,你们要告诉他,我昨晚吐了,还发烧了。”

        “为什么?”瘦男人不明白,“你这样说,要被抓走的!”

        “对,我要走,要离开,救护车要来接我了。”

        “救护车?你没事吧?”看瘦男人的表情,仿佛突然得知我患了绝症。

        “不是的,救护车,是来救我出去的,我不想被村长一直关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挺好的,”那个刚刚开始说话的老女人说,她看起来像那对恋人的亲戚。“在这里虽然没有工钱,但每天都有盒饭吃。”

        上午十点,救护车来到院子门口,两个护士跳下车,直奔我而来。门前的保安自动让开,她们一边一个,手臂有力地将我架出去,送进车里。村长迅速赶到,在护士递过来的纸条上签名,同意放行。在新鲜的阳光照耀下,我看见他脸上的口罩已经很肮脏了。他和保安们一道,眼睁睁看着我离开,他们非但没生气,还万般同情地轻摇着头。我从车窗里再看了一眼村长,口罩后面,他的包着满口黄牙的嘴嚅动着,大概是说着本地口音的粤语,说我怎么那么快就“非典”了!

        两个护士一定不知道徐教授的计划,拿我当真病人,忙碌着给我量体温查血压。我控制住要从胸腔里爆发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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