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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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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走了。

        没有小白,接下来的这个冬天一片空白。这些空白密布着深灰色的、发酵的蛋白质一般的忧伤。

        元旦过去几天,我就已经感到躁动不安。

        这新到的一年,让我充满期待,同时又感到希望渺茫。当我在睡梦中的时候,茫然和空虚化作一些形象,比如说乌黑的鸟和山岗,寸草不生的旷野,等等。我在家里时,它缩为一个小点,贴在我的心口上。一旦我打开家门,走出去,它就无限扩大,在空寂的道路上,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它无处不在,包围着我,无论我的衣服厚薄,鞋底是不是洞穿,它都能让我看到、碰到、感受到、触摸到。

        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躲进密密的松树林里。

        我穿着破棉袄,在松树林里待了很久,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母亲。

        亲爱的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你,现在,我长大了,我更想你。

        “我”太多了,父亲说过,书面语言要学习古人,惜字如金。我用橡皮擦掉两个“我”。我也写了一封信给我的哥哥,告诉他,再有一个学期,我就小学毕业了,我希望读初一时,能去他以前的那间教室,我喜欢那种太阳一出来就照进教室、照着我的感觉。但是,字没有给母亲的那封信写得漂亮了,我的铅笔已经秃钝,笔划粗,颜色淡,撇捺都跑到了方格外。

        我可以想象哥哥虽然疯了,但还是和尹大芬他们住在巨大的森林中,挤在冰冷的木头房子里,每天清早起床去垦荒,晚上回来喂猪,深夜才能睡觉。春天,他们房子的四周,哔哔啵啵地长满可爱的圆蘑菇……

        我也想象我母亲,又回到了川西平原上。大平原春天开满杜鹃,秋天开满矢車菊,她可以奔跑,可以头戴花冠,在花丛中踮着足尖跳舞……

        我想也给小白写一封信,但我无法想象小白去了什么地方。

        会不会是他父亲去的地方?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瑟瑟发抖。我想好好给他写,让他了解我。

        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

        没有人了解我。我有那么多梦,但却很孤独。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接着吸进了长长的一股冷空气。冷空气钻进肚子里,让我从喉咙开始全身从里到外冷冰冰。并且,我长满冻疮的十个手指,肿得像胡萝卜,再握不住铅笔。我没有一丝力气了,给小白的信,得在下一次,等我有力气的时候再写,慢慢写。

        我把写好的两封信藏在一堆干燥的松针里,整理好红领巾和红小兵中队长的佩章,背上书包去学校了。要放寒假了,我心里略有些安慰,因为每次放假前,我都可以拿到一些三好学生之类的奖状。

        我回到小学里,已经到集合时间了。我站在毕业班的最后,在操场边靠近两棵白杨树的地方,远远望见高台子上,挂了一幅伟人画像,是谁,看不清。

        全校学生都整齐无声地站好了,等着校长出现在高台上讲话。我们等了十多分钟,校长也没有出现。接着,高音喇叭里播出了哀乐,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沉痛的声音。

        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党和国家的卓越领导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七十七岁……

        我有点懵,掉头问旁边的同学:“是周总理?”

        同学点点头。

        哀乐像灰黑的水浪,一遍又一遍地滚过我的胸口,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受我影响,我们班的同学都哭了。接着,悲伤迅速传染,操场上所有学生都哭了。哭声呜呜如洪流,浅白色的未成年人们的悲伤,被灰黑的更加巨大的水浪推动,一次又一次地扑向虚无的海滩……我借着这次痛苦的爆发,在哭泣中悄悄呼喊,用力呼喊周总理,呼喊我母亲,呼喊小白,呼喊所有我想念的人……

        清明前,天空开始下雨,细细的,浅灰色的雨,在空中像水晶,不知不觉就湿透了衣服。

        家里陆续出现一些陌生的年轻人,是从各地赶来的我父亲的学生。他们亲切地叫我的名字。

        “你长大了哦!”他们对我说,我脸红了。

        我以前没见过他们。他们比我哥哥年长,一个个看起来清癯、英俊,笑容真诚。

        我突然感到了希望,它像阴郁天空的一线亮光,虽然不确定,但是存在着的。它被这些陌生的青年带回来了。

        最最高兴的,是我父亲。他拿出砚台和珍藏的宣纸,一一给他们写字,又朗读其中某个人最新的诗作,满屋欢声笑语。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开心。

        他们很快走了。绵绵雨依然下不停。

        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神色冷峻,看见我只点点头,其中一个叫我的名字,也很低声。我感到压抑和不安。

        他们进到里屋见到我父亲,父亲叫我和弟弟到外面玩,然后就把门关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个吃樱桃的夜晚,当我和哥哥在山岗上遥望夜色、品尝穆姝带来的樱桃时,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生活和命运也随之改变……

        直到深夜,青年才俊们陆续离去,父亲才想起被关在门外的我们。他走出家门,伸手抱地上枕着我的腿睡熟的弟弟。弟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大,父亲抱他都显得吃力。我站起来,仔细拍衣服、裤子上的尘土。

        “紫音,你一直没睡?”

        “嗯。”我轻飘飘地随父亲进了家门。

        父亲将弟弟放在床上,脱掉他的破鞋子。

        “紫音,门闩好了吗?”

        “闩好了。”

        “刚才,你一直坐在门口,没睡觉?”

        “我好像睡了,又好像没睡,迷迷糊糊的。”

        “哦。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吗?”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别说了。”父亲捂住我的嘴,深幽的目光一直望着我,“你不能朗诵这首诗,丫头,你什么都没听见,好吗?”

        小学操场上海浪一般的悲伤,突然又涌进我身体里,我忍不住哭了。父亲立刻将我搂进怀里。父亲的怀抱温暖又陌生,他衣服里的气息经过我的鼻腔,进入我的大脑和身体,我从中分辨出烟草、墨汁、松树的气味,以及粉笔的原料石灰粉的气味。我迷恋父亲的这些气息。在我的记忆里,自从他开始寻找我母亲,就已经忘记了拥抱我们。如今,在他的怀抱里,我深深呼吸,仿佛饥饿的胃得到美食,我的身体变暖变轻,悲伤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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