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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二零零零年六月(6)


“呜呜……”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痛哭让我感到头皮发麻、浑身发麻。

        “别哭了,丫头,全餐厅的人都看着我们呐。他们在议论我们。你没听见吗?他们说得多难听啊。你别哭了好不好?”

        “我不能……不哭。你继、继续说,关于,我母亲,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我实在无法说得太多。那是恶梦,我的前半生已经埋葬在这场巨大的恶梦之中。包括之前,我失去的这条胳膊……我只想说,与其让恶梦变成驱散不尽的黑暗,罩住我们的生活,不如将它忘却。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还要生长,时光在流动,我们也必须往前走,尤其是你们,还有你们的孩子们,你说是吗?”

        “我也想忘却。但是,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忘却。你就让我好好哭一阵吧。”

        “好吧好吧,你哭吧。轻一点,全餐厅的人都在看我们呢,我怕有人打110,说我拐卖妇女呢。”

        我哭累之后,感觉鼻腔和脑袋的肿胀减轻了很多。

        “我要知道一切。”

        “我知道的,我已经说了。”

        “王叔叔,你看见那些阵亡的战友,是他们的魂灵吧?这些魂灵,和你说什么呢?”

        “我在路上时,一直看见他们,和他们聊天,也和他们讲后来在成都和重庆发生的许多事情。我每天都做梦。我有时是在梦里梦见他们,有时又是白天遇见他们。我会梦见公路上的车祸,梦见地震,梦见列车出轨并倾覆,梦见穿白大褂的人们抬着担架在废墟上忙忙碌碌。我的梦都是预兆,每个梦之后都有事情发生,和它对应。我预见了很多生死和灾难,我是个可以发预言的人。来南方以后,我很少看见他们了。”

        我不由得要嘲笑他:“你?你是个可以发预言的人?你还预言了什么?2012,还是2030?或者是22世纪和23世纪?”

        “我并不想成为一个预言者,只不过想保留这个预见的能力,算是我的秘密吧。”他十分诚恳,“但是,南方,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我自从来到南方以后,就不会看见那些路上的魂灵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用做梦的方式,去沟通历史和未来。总之,就算偶尔做梦,也记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就算记得住梦见了什么,我的梦也再不能预见什么事情,我也无法根据梦来推断我该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梦没有了逻辑和暗示,全是混乱的。除了混乱还是混乱。我的信息场没有了,全乱套了,乱哄哄的。南方这个地方,什么人来了都会乱的,信息爆炸,爆炸,梦也不是梦了,什么都不是了,是吗?”

        “不知道。我还是天天做梦的。不过,我不想和你讨论我的梦,我要你和我去广州,然后去重庆。”

        “我不跟你去广州!”他猛地挥动仅存的右臂,“广州太吵了,那是全世界最吵的城市,在街上走路,会不停地和别人的肩膀相撞。人们被从公交车的前门挤到后门,然后从后门噼里啪啦掉下。他们又从地上挤到地下,在地铁里,个个绷着脸不吭声,身体彼此摩擦,可以听到对方骨头的声音。如果地铁会刹车的话,猛挤的一瞬间,可以狠狠地将空气和红色的液体,从对方肉体的缝隙、空洞中,挤出来……”

        老王的双肩耸了一下,就像做颈椎复位。同时,我看见他的脸略略扭曲。他喉咙的肌肉大概和脸孔是一起痉挛的。他不得不吞下一口褐色的淡茶水,发出一声哭泣,但仅仅是一个音节,就截止了。

        他继续说。

        “我一看见人头攒涌就恐慌,头皮发麻,我受不了这个。这都是战争给我留下的后遗症,只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我就看见漫山遍野的美国鬼子;只要进了地铁,我就如同猫身进了黑暗潮湿的战壕和防空洞。我怕满街的人群,怕地铁,怕公交,所有人挤人的地方,我都怕。”

        “原来是这样。曾经还有人给我传话,说你在地铁里呢。难怪我在地铁里始终找不到你。除了上甘岭战役密密麻麻的鬼子,那些年的武斗有没有给你的大脑造成损伤?”

        “也许有吧。我一看见白色泡沫的快餐盒就想吐,闻到地沟油的气味就几天吃不下东西。”

        “吃药吃多了吧?”

        “你说我嗑药?我可不是晚上要吞大把药才能入睡的城市人,我从来不吃药。”

        “嗯,你不吃药吃什么?吃菜?吃草?吃了然后挤奶出来?”

        “丫头你这嘴巴,就这么爱调侃我……我真的从来不吃药,我只吃五谷杂粮。”

        “嗯,你最健康,没有被化学食品污染。”

        “但是,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听见城市轰轰的声音,像一条大河正向我扑过来……太可怕了!一听见城市那种大河一般轰轰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要下地狱了,下地狱……下地狱……每次我想下地狱都不行,你母亲会来找我,‘还我孩子!’她总是凑在我耳边大声说。”

        “你没告诉她吗?孩子还给了父亲,孩子好好的没事,已经长大了,在撒欢呢。”

        “我说过,但是她不信。”

        “刚才你说,她找你?她在广州?”

        “她无处不在,她要我还孩子给她。”

        “王叔叔,既然这样,我得跟着你,因为我要找我母亲。”

        “不行!”他跳起来,“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去找……”

        “你找谁?我们一起找。”

        “不行。”他颓然落回椅子里。

        我在“革命餐厅”坐了整个下午,老王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点没发觉。可能是去洗手间再没回来,也可能是借口去厨房催菜是溜走的。

        我问穿军装的服务员:“他常来吗?”她点头说是的。我又问:“他还来吗?”她说不知道。

        午后下起了小雨,窗外,街头人迹寥寥。回头看餐厅,里面也空空的,连灯也熄了。通向厨房的地方还有光,不够亮,宛若遥远的梦境。苍蝇飞舞的声音像弹动的丝线,在我头发附近回响,在离我头部不远的窗玻璃上回响。

        我在想要不要再请服务员续一次茶水。

        在展示卤味的大玻璃罩后面,我看见那些军帽下面的一张张青白小脸,小而薄的嘴发出湖南话、广西话、四川话、广东话的各种怪声。这些生于80年代的孩子在议论我,对我指指点点。他们看起来机灵、敏感,像洞穴之中收住了翅膀的蝙蝠。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根从

        这堆乱石块里长出?人子啊,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

        你只知道一堆破烂的偶像,

        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

        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

        也不使人放心礁石间没有流水

        只有这块红石下有阴影……

        我犹如身处荒原。

        我身后刚刚进入21世纪的荒原,发出了草芽钻出土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就会有各种花朵盛开,很快就有蜂飞蝶舞,很快就会看见我母亲的身影,光芒闪烁地,遥远地,传来歌声……

        没有钟声报告时刻,也没有声音在桌子腿椅子腿之间、在空房子里唱歌。

        我感到脖子酸痛,耸了一下双肩,立刻听见颈部骨骼复位的响声。这声音从里到外,给我带来幻觉,仿佛桌子上我随身携带的大手袋里,就装着我母亲大大小小的骨骼,它们一直在“呵呵、呵呵”地响。

        我抓起手袋,挎在左边肩膀上,离开。

        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楼梯,我面前的道路在摆动,就像一条不够宽的吊床,和风一起努力想把我掀翻。我在街边稍稍停顿,对摆动的道路说,对疾驶而来的的士说,让我走,我不会去谁的地方,我母亲的骨骼不会伤害什么人,它们只是紧密地贴在我的腰部,在我的袋子里,不停地“呵呵、呵呵”地响。

        让我把她埋葬,让我去找一个未来。

        天边出现一道闪电,地面腾起一阵湿风,扑面而来,将我的头发、脖颈、衣服、手袋摸了个遍。

        这郊野的风,全是垃圾的味道。

        垃圾味的湿风带来了雨,雨拍打脸颊,流进唇齿间,酸而苦,引起蓄谋已久的呕吐。

        我擦干净嘴角,缓缓向前走。这个城市的郊区,连接着下一个城市的郊区,我只能不停地,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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