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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10)


正如我父亲预料的那样,接下来,学校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革命就是造反!

        打倒周凤书!打倒吴清儒!结束修正主义对风谷中学的九年统治!

        抓出国民党狗特务欧阳南山,蒋介石的爪牙不得好死!

        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尾巴揪出来!

        大字报覆盖了教师宿舍的窗户,父亲们的名字都用红笔打了叉。吴庆如失去使用“吴庆如”这个名字的资格,他的“诡计”被识破了,“吴清儒”显然是打上了封建的、资产阶级的烙印的,他想当“变色龙”,做不到!

        红卫兵组织成立起来了,李忠福是大队长,黄书记给他们搞来不少军装,个个戴上红袖套。军装将李忠福的脸衬得发绿,笑起来挺可怕。

        李忠福狰狞地笑着,带领他的队伍,将教师们一个个揪出来,先绑上,再戴上白纸卷成的高帽子,然后往他们身上刷浆糊,贴大字报,又用剩余的墨水将他们的脸抹黑。

        考虑到学校放暑假了,没什么学生,附近寨子里的老乡都在田间地头干活,无人围观。黄书记命令李忠福把他们带到镇上,全部押上大戏台,并宣布大戏台从此改名“打鬼台”,要天天批,天天斗,斗得他们体无完肤。

        欧阳南山被从县里押回来了。曾经体魄雄伟的他,瘦得皮包骨,好像犯了肺病,气若游丝,一直在喘。

        从大戏台的左边到右边,依次被按低了头的,是马嘉骏、钟松森、我父亲、欧阳南山和吴庆如。他们胸前的木牌上,名字都被倒过来写并打上红叉。我父亲的脸孔因为沉默,因为疲惫,铁青,轮廓更加突出,颧骨和下巴的薄皮肤,渗出一片片血点。

        黄书记在讲话中历数他们的罪行,之后,李忠福便带头喊口号——

        “打倒!打倒!打倒!”

        “坚决、彻底打倒!”

        等群众的情绪激烈起来,红卫兵们开始对他们挥动拳脚。黄书记在一边查看。他嫌一个女红卫兵的棍棒不够有力,从她手里夺过来,照着钟松森的膝头猛击,钟松森即刻瘫倒,他的双胞胎儿女晓霞晓强一直在台下恐惧地瞪视这场批斗,晓霞发出一声声尖叫,伸手向她父亲,晓强脸色苍白,将下唇咬出了血。

        穆姝迅速把晓霞的头埋进自己胁下,将姐弟俩从人群中抱走……

        我父亲竭力护着自己曾经断过一次的肋骨,心里却有着更大的担心:他的书稿。

        头天夜里临睡前,他仍然将它藏到一堆旧的《红旗》杂志中,本来很安全,但应该转移到别的更安全的地方。就这几天,势必要抄家了……

        他们白天被批斗,晚上被关进镇上刘家废弃的马厩里,想和外面联系是不可能的。我父亲急切地想要通知我母亲,他的书稿……黄书记说了,就算变成一只苍蝇,他们也无法从这里飞出去!

        书稿很快落到黄书记手里。

        红卫兵是在我母亲自己缝制的用来背婴儿的背扇里,找到那书稿的。

        他们抄家没有收获,黄书记就格外狐疑。

        “要密切注意那个女人,她可能比周凤书、比老特务欧阳南山还狡猾!”

        李忠福心领神会。

        他们整天监视她,即使是她上厕所、喂奶也盯着。终于,他们待她从背上放下婴儿后,一把抓过背扇,它果然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我父亲一直以为,我母亲并不知道他在写这部书。他每每通宵熬夜,借口都是备课。的确,他除了上语文课,还要兼物理、化学,而这两门都不是他的专业,必须要多花点时间。

        事实上,我母亲什么都知道,并时刻准备着。我父亲被抓走后,她将他的书稿转藏过几个地方,都觉得不妥,最后缝进背扇里,每天和婴儿一起贴身背着。

        但她还是败露了!

        我至今不知道,我父亲的《伟大的历程》究竟写了什么。

        大学一年级时,我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苦难的历程》、《漫长的旅程》。封面卡嘉与达莎姊妹的背影很美,让我想起母亲和穆姝,她们就是这样美丽优雅的女性。课堂上,我一直反复画这个背影:纤腰,长裙和草帽。至于尤金的作品,我读完《天边外》、《榆树下的爱情》,却一直没读完他的这部自传式巨型剧作。

        显然,这两本书和我父亲的《伟大的历程》毫不相关。

        我父亲的书稿,是自传?是小说?或者是他们那一代人钟爱的札记?从父亲对它的珍爱和创作的急迫上看,这部未完成的作品,肯定和历史、政治,和父亲自己以及他的同时代人的命运有关。

        书稿被搜查出来后,迅速上交,一直送到省革命委员会负责人手里。

        而我的母亲,从此失踪了。

        我父亲、欧阳南山、吴庆如被关进不同的监狱。

        大戏台暂时空了下来,因为这时候,李忠福的队伍和县里的另一支队伍,开始了武斗。他们磨刀铸剑,又抢到军队的一批枪支弹药,所向无敌,一路打进省城去了。

        大戏台两边的旗柱上,曾经挂了两个让风镇的孩子们十分恐惧的草人。草人是用葬礼上才会用的白草纸裹成的,分别用红笔在肚子上写上他们的名字:某某某,贾启允。

        每天,都有人用梭镖捅两个草人的肚子,像捅真人一样义愤填膺,稻草随着梭镖的每一次穿刺纷纷撒落在地。

        直到某天,“某某某”和“贾启允”被人用刺刀从旗柱上挑了下来,扔在台下大街上,被火烧,从头到脚,烧成灰烬。

        我父亲在监狱里考虑再三,写下一份给我母亲的遗书。《伟大的历程》就藏在某期《红旗》杂志里,他知道黄书记的人抄家时一片纸也不会放过。他希望她和孩子们好好活下去。

        我父亲的身上,一直携带着一些缝衣针。得益于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在街道缝纫社短暂的学徒生活,他会使用缝衣针缝衣服。每年他去成都看望我奶奶,奶奶都会备一些缝衣针送给他。我父亲特别珍爱这些精致铮亮的小工具,一直用锡纸包裹着放在兜里。

        他写好遗书,拿出缝衣针,用馒头包裹着,费了很大劲,吞了下去。

        所幸,一直密切注视他的看守发现了,迅速报告。他们立刻把他送进医院手术室,打开他的腹腔,胡乱切开他的胃……

        他活下来后,他们让他回了风谷中学。

        他的妻子和孩子早就不知去向。

        我母亲一口咬定书稿是她写的,和他无关。她能够背出书中的段落,他们又鉴定了她的笔迹,认为属实,所以抓了她,放过了他。

        她被抓去何处,没有人知道,无从打听。

        半年多时间过去,除了欧阳南山,其他教师陆续被放回来了。

        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来了一个战斗英雄,给学生们搞军训。

        王永树到来的那天,我父亲正在校园里捡大字报的碎片。脱落的大字报在每一面墙和窗户上被风吹得噼啪响,又被风无情撕下,漫天飞,到处是大字报碎片。我父亲将它们捡回去,在空无所有的家中,用一只破瓷碗盛些许墨汁,练习他最最喜欢的苏东坡狂草。

        从教师宿舍、饭堂一路到教学楼,他已经捡了很多。接近工字房时,他刚弯下腰,觉得眼前发暗,以为是自己头晕,抬头,看见一个草绿的瘦高男人。逆光,又因为校园的腐败和荒凉给他胸中填满悲愤,他眼里蒙着薄薄的泪水,看不清是何人。

        “凤书,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我父亲揉干眼眶,才看清是老战友老王,王永树,右臂里抱着个陌生的婴儿,左臂袖管空空的。

        那婴儿就是我的弟弟,才9个多月大。

        我父亲抱住他们嚎啕大哭。

        “紫音呢?我的紫音呢?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为什么没和孩子在一起?”

        老王什么也不愿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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