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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6)


1971年夏天,风开始变轻、天空变得更高、远山更远的时候,巨大的不安已经在远方的林涛里隐隐约约地讲述过。我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知道,或者有人听见了,但是又忽略了。

        夏至,我在不眠的深夜里,听见远方的林涛,自天边而来,从远方的山脊上掠过去,发出低吼和阵阵叹息。它讲了什么,我一时没有完全领会,我轻轻地起身,拉开家门,出去,站在松树林的边。我看不清它,天空很干净,很蓝,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万籁俱寂,这是个美好的深夜,但天边的林涛确实说了。我惊慌地去敲穆姝老师的窗户,敲得很轻。我听见她在睡梦中绵长的呼吸。她那么幸福,那么安恬,但是,但是……也许是我听错了,是我的感觉和听觉都发生了错误,即将发生的不幸,与她无关,与我身边的任何人都无关。那只是远方山里的事情。我想到山里的那些苗族和布依族,他们的村庄里几乎每个月都有葬礼举行……

        灾难是无法推诿的,我向我自己的神祈祷,然后回到床上。

        直到立秋,我独自守着心里的秘密,也以为我的神确实发挥了她的神力,我终于可以平安度日了。

        但是,处暑到来,不幸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

        那个撕心裂肺雷雨之夜,那夜的雷雨比6月7月的雷雨更猛烈。穆姝遭雷击身亡后,我父亲和陈少伦守了一宿。天一亮,我父亲就赶去风镇,到邮局给她的男朋友拍电报。

        之后,我们大家等着,穆姝的尸体在学校实验室的案桌上也等着。她等了很久,近一个星期,在27°C的气温里,她的尸体无法遏止地膨胀起来了。

        他仍没出现。也没回信。

        我想,他一定是收到电报后,就把它藏起来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穆姝老师,你是在找他吧?他也来了南方?”

        “听说,他离开重庆,去了成都。再后来,他下海了,没人找得到他了。但是,我很清楚,他先是去了海南,然后去了深圳,后来又离开深圳,到了虎门。后来又离开虎门……”她停顿一下,“紫音,我的故事不重要,还是说你吧。”

        “我能告诉你我对他的看法吗?”我不想转移话题。

        “你对他有看法?”

        “当然!我小时候就对他有看法了。我在你房间里看过他的照片,他照相时还化妆,嘴唇涂了红墨水,肯定是红墨水,太难看了。他喜欢背着手,目光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认为他是个自负又自恋的男人。”

        “丫头,你还不懂男人。”

        她的目光离开我,望向远处的树梢。我注意到,她总是望远处,望空中,仿佛那里还留有她来往的痕迹。

        “穆姝老师,我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孩子了。”

        “我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对你并不好,他不真实,也不诚实。可能他在别的方面的想法,超过了他对你的爱。”

        “这个……我不想和你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可能我的弱点,就是因为我在恋爱,因为我一直爱着他。你要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的确是会出问题的。唉,真的,恋爱的女人的弱点,往往是致命的,比猪八戒的本能还要危险。但是,这也是命运……还是说你吧,你到底找谁呢?”

        她又把话题拧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能找到谁。但是我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只是,我没想到,我最先找到的是你。”

        她笑了。“我就知道是紫音丫头,半梦半醒,灵魂出窍地漫游的紫音!”

        “穆姝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小时候就想问的。”

        “你说。”

        “你,是我母亲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以为你是我母亲。我希望是这样。”

        我望着她的表情,心想:这是一个让她惶恐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母亲,她死了吗?”

        我想,她即使不是我母亲,肯定也是知道真相的人。

        她叹一口气,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些声音。我认为她是故意缓慢地,要将一些真实思想的表达继续延宕。

        “紫音,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去。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

        “这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大人物说的。”

        他死了,这个大人物,死了。就在我初潮的那年。

        “有些人死了。”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望道路两边那些蟒蛇一样的榕树根,它们抓紧大地,使尽全力,呈现出疯狂的痉挛的状态。她说:“我说的是不久前和现在。或者说,最近。”

        “嗯?最近,谁死了?”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诡异的表情。

        她没有表情。她就是我记忆里的模样,漂亮,智慧,温柔,洁净,眸子密布梦幻,额头宽阔、洁净,头发黑,卷曲,每一缕头发都在氧气里呼吸。

        “穆老师,你说,死了?”

        “伟大的人和渺小的人。比如说某某某。秦基伟。王小波。汪曾祺。比如说一个叫王金昌的口齿不清的光头男人。一个叫李禁维的不会说普通话的市长。一个叫陈色冰的大脸盘扁鼻头妇女。一个香港小男孩,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感染禽流感而死的。一个躺在护士怀里的还没有名字的初生婴儿……”

        “汪曾祺?”

        她居然提到我喜爱的作家。我脑子里还有一些他关于人回归自然的声音:“漫漫的人类文明。给人造就了聪明的大脑、机敏的双手、萎缩的肌肉和苍白的皮肤。而人类的聪明与机敏,就在于能够使用大脑和双手,去设计服装,去制造化妆品,再以掩饰肌肉和皮肤的萎缩与苍白。我想,倘若人免去服装与化妆,个个裸体起来,并熙熙攘攘地挤在大街上,亮出自己的体型与肤色,那该是多么的……有趣!”

        我说:“他不会死,智慧的人不会死。”我昂起头来,“不是诅咒吧?”

        “诅咒?活着的人对魂灵有很多误解和戒备,以为他们因为离开人世所以心怀抱怨,以为他们有诅咒能力,有决定人生死的能力。这个世界上,各种空间和陆界,有异象,有魂灵,有魔鬼。我是魂灵,不是魔鬼,紫音你要相信我。”

        “嗯,我相信。难道说,过去,现在,未来,它们有时候会轮流在眼前出现?”

        “对,就像那种古老的玩意儿,你没见过,你父母小时候一定见过,拉洋片儿。所有在时光里存在过的人们,会像拉洋片儿一样簇拥着出现。”

        我再次激动起来。

        “我能看到他们吗?你的意思,你从过去来到现在,其实就是你过去时的将来?你早已知道现在的一切?那么,我能不能去到我的未来?我怎么样可以看见我的未来?还有,在我还活着并看着的时候,还有谁会死去?谁?是我认识的吗?快点告诉我呀!”

        我急切地将她紧紧抱住,唯恐她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突然消失。

        “紫音,死并不可怕,一些人死了,更多的人又出生了,生永远蓬蓬勃勃。一些腐朽的事物结束了,伟大的事物却一直延续着,或者说又爆发了新的事物。比如说那只克隆羊的诞生,那不是全世界最最可爱的小东西吗?”

        “多莉?你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多莉?”

        如果我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父亲就不会那么悲伤。我父亲已经因为悲伤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能因为和我母亲一模一样,将他唤回来吗?我有我母亲的肤色和模样,有我母亲的心灵,但我不是我母亲,她是她,我却是我……

        “你不是用着你母亲的名字吗?你的眼睛不是和你母亲一样吗?还有你的嗓音,就是你母亲的嗓音!”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就是啊,你父亲希望你母亲存在啊!”

        难以想象,我和我母亲,以同样的面目,在不同的时空里出现。虽然,这或许是件美好的事情,毕竟,肉体无法得到永生,精神却可以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

        穆姝老师微笑着抚摸我的肩部,就像一阵一阵徐缓的轻风那样轻,那样体贴,那样若有若无却又令人无比留念。

        “亲爱的紫音,别那么沉重。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以前发生在风谷中学的笑话,关于我的同学,大儿童陈少伦老师的,好吗?那可是一直流传在老师之间的经典笑话……”

        她讲完了那个笑话,我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小声地笑。她的笑话让我恢复了好心情,我渴望像她一样朗声而笑。

        我抬头看她,穆姝老师,愉快的笑容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时间对她没有作用,那么时间对他们,父亲,所有逝去的人们,是不是也没作用?他们是不是依然完好,保存在另外的时光之中?也或许,我的母亲,她只是过早地,进入另外一个时空?

        但是,在我的每一个梦里,母亲的形象变幻不定。而父亲,总是那么苍老、忧虑重重,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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