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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1)


风镇,在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大山的南坡上。。

        蓝色的天空。青黛的远山,波浪形的山脊绵延逶迤,剪影一般紧贴在天边。不是空气围住了我们,不是心里的念头围住了我们,是这些似在奔跑又永远存在的群山,地老天荒地,围住了我们。我们永远不能到达它们的所在,那是地球的边缘,是大地与宇宙的界碑,它眷顾着我们。

        我听见那些死去的人的叹息。他们的坟茔被雨水冲刷了数十年,棺木腐烂,骸骨流离失所,淹没在溪水中、爬满野蔷薇的灌木丛下,以及新耕种的庄稼地里。

        远方,虚渺的远方,还有远古的森林,无边无际。那里蟒蛇腐烂的气息,总是在雨后沿着潮湿的道路传到风镇。

        我听见我父亲的叹息,加入到那数不清的魂灵的叹息中。

        一条大路从风镇南大街的中心往东西两边伸展,像一架巨大的天平,太阳是轻的,黑暗是重的,东方和西方,光明和黑暗,轮流出现,又互相融合,再彼此分离,背道而驰。我看见白天和黑夜像风车的两翼,它们不是更替,而是旋转,围绕风镇这座巨大的天平,震荡然后平衡,平衡又震荡,震荡又平衡。

        这里的人们从出生开始就头重脚轻,面色恍然。他们唱不了完整的歌,说话也是说了上句就忘记下句。

        为了让眩晕的感觉来得更痛快更猛烈些,镇上的人向山里的苗族学习酗酒。每当集市过后,酒醉昏迷的苗族汉子横躺在水沟旁、大树下、土坡上,各种他们可以随意躺下的地方,心怀敬意的风镇人恨不得匍匐在醉尸旁。

        我父亲僵硬的身体被白被单盖住,在空空的外间屋里。

        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所有家什用具都搬空了,屋角撒上了石灰。雪白的被单,雪白的石灰,像冬季一般辽阔、宁静。冰冷的温度,纤尘不染的空气,正适合灵魂脱离肉体,轻而自在,盘桓或漫游。

        我认得出,这就是朱大爷和朱大娘当年租给我父亲母亲住的两个房间。外间临东西向的风镇大街,里间朝北。朝北房间的外面,是大片种满玉米的坡地,玉米长势茁壮,每一株都像16岁的少年,长条的叶子欢喜地往两边张开,风一吹哗哗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此刻,我坐在里间房的木格子窗下,海拔位置大概是3000米。

        我从窗户往外望,看不见北方,看见天空里站立着碧绿的密集高大的玉米。玉米翅膀一般的绿叶子,边缘有白色的芒刺,很锋利,就像刀片灰白色的锋芒。我的弟弟,曾经在大山脚下风谷中学周遭的玉米地里,被玉米叶割破了眼皮。他爱打仗,拿着木头手枪或棍棒,呼啸着冲进玉米林。他的腰弯得不够低,玉米叶迅速利索地教训了他,鲜血立刻糊了眼。他像成年人一样冷静,捂着左眼睁着右眼跑到溪边,将头埋进水里。幸好没伤到眼球。但此后,他的眼皮上留下了一条亮亮的疤线。此后,直到他长大,成为青年,也总是微偏着头听人说话,眼神单纯,向上45°斜视说话的人。

        如果钻进这片玉米林,一直往北,爬出玉米地,会踏上另一条大街——北大街。那里的海拔高度比朱家的房屋高出十多米。

        其实,北大街才是风镇的中心。北大街中央有用石头和黄土筑成的大戏台,那是风镇人精神的核心,保留着小镇往事的公共记忆。风镇的黄土粘性极强,北大街的房屋几乎都是用黄泥筑成的。当然,北大街都是穷人家,南大街都是有钱人。

        大戏台此时荒着。这是好事,戏台荒着,大家就平安无事。但戏台荒着,风镇人也非常的落寞。

        北大街东头,就是风镇小学,我在那里上过学。那是风镇的最高处,也是大山山体断裂的地方。小学有两栋简陋的教室,墙壁是用荆条编织的,糊着牛粪。教学楼的旁边,有个干净结实的泥土操场。如果是雨天,就是巨大的灾难,大操场上浮动着厚厚一层黄色的泥浆,几只蜻蜓飞过,诱惑一个接一个的孩子摔倒在泥浆里。操场边站立着几棵青绿色的白杨。

        在小学里,人更加眩晕,也更加清晰自己的处境:整个风镇,就是横卧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上。我们在小学的教室里,从教室北边的窗户,可以看到断裂的山体光滑陡峭的石壁,和石壁下绿树葱茏的深渊。

        父亲说,一山分成咫尺相隔的两半,那是万年前的大地震造成的。

        我曾经在其中一间教室里坐了数年,每换到北边靠窗座位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到心惊肉跳,不敢站起来往窗外望。上课时,我一直在走神,“万年前”这三个字,让我感到黑暗、寒冷、孤独。下课后同学们聚集到教室外,我相信有他们的分量,我即便往窗外探头,我的这点体重也不足以令教室倾斜……可是,我偷偷地刚探头往窗外一望,顷刻间产生滑翔感,觉得自己带动着教室滑向深渊……

        风镇,我出生的地方,所有关于它的记忆都令我恍恍惚惚,心中充满惶恐。如果说它不是我的故乡,我便没有故乡。如果说它是故乡,我父母对此地的光临,又纯属意外。他们来了,再无法离开,和这里的山民一起活,并繁衍后代,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命运给予他们的一颗颗忧伤的果子。

        沿着风镇的一条有几个弯道的大路南下,大约五公里,可以到达风谷。

        风谷是大山中部深不可测的峡谷。风谷中学建在峡谷旁边的洼地里。峡谷出口处,西河的清流在磐石中若隐若现。风谷中学的敲钟人老王说,西河是在大山底下的。

        我们在此所能看见的山,一座座相连在天边,有时很肃穆,有时又很飘渺,大山那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沉默,几乎让我对它存在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老王说,山的底下都是空的,这座山以及相邻的九座大山,它们的底下都是空的,是千奇百怪的溶洞,西河,就在这些溶洞里缓缓流动。

        风谷中学教地理的叶老师,小白——欧阳璞的妈,课上从不多说书本以外的话,课后更是缄口不语。老王,一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却对此地江山指指点点,谙熟于心,也是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时候,即使不看小学教室外的断崖,风镇的地势也总让我无论做梦或是走神,都是从花岗岩的岩顶向深谷滑行,有时轻飘飘,有时直接坠落。以至于无论睡眠或是清醒,我都格外警惕地,不断张开或团紧自己的身体,维系我失重前的平衡。

        啊!啊!

        此刻,坠落的感觉又来了!

        我不敢移动,怕弄出任何声音。因为,此刻的风镇,布满了亡灵。

        身处在这些亡灵之中,我感到一种柔和的气氛,它们所能发出的,就是一声声的叹息。

        而我父亲的灵魂,已经彻底放松,轻如瑞雪,带领着光线和空气。我看见停放他僵硬肉体的房间,正无限扩大,犹如荒原雪野。

        我遥望着这一切。

        我坐在火炉边的一只小木凳上,不再看遮蔽了窗户的绿玉米。一旦闭上眼睛,我就缩小如同一粒尘埃,亡灵们像蝉和蜻蜓的翅羽,透明,闪烁着蚕丝一般的光芒。

        外面传来朱大娘呵斥我哥哥的声音。

        这是真真切切的尘世的声音。

        我站起身,想看清楚她如何欺负我哥哥。

        这个女人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颧骨高耸,皮肤被撑得紧梆梆的,两颊透出秋天的果子一样的殷红,似高原红,却没有发黑的迹象。她的髋部尤其巨大,像架了一头黑驴,将一层又一层的大襟衫顶起。白色,褐色,蓝色,藏青色,黑色。风镇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像朱大娘这么高贵,有这么多棉纱细密做工细致的带盘扣的大襟衫。就算有,也不会像她那么仔细地由浅色到深色一层层叠穿到身上。她的衣襟大而且干净,她的髋部像黑驴,它不但巨大,还灵活地、不停地移动着。

        她责怪我哥哥的呆滞笨拙,抢过他手里的小筲箕,里面是他刚炒熟的葵花籽。她迅速回隔壁自己屋,嗑瓜子去了。她嗑瓜子的声音快捷细碎,“噗——”不见人,只见葵花籽壳被她富有弹力的双唇喷出来。门槛下很快铺满了一地。

        天空下回响着死亡的吟唱,这个漂亮的寡妇,这个女人强悍的生命力,让我恢复了对这个世界的信心。

        灰色的街面,经历过无数雨水和微风的冲刷清扫、各种汽车马车的碾压踩踏,洁净光滑,光滑如带。大街旁边,伸出蜿蜒村路,通向水井、田地,通向如水墨画一般朦胧的远方的村庄、大山。

        在某段岁月里,我母亲倚在窗前,苍白,肌肤如瓷,她始终凝视那些无言的村庄,和在白昼的光线里千变万幻的群山,等待她的爱人,直到灵魂出窍,肉体发出响声……

        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离世前,为什么要离开风谷中学,要返回朱家的这个出租屋,留在这个房间。我母亲王紫音,曾经在这里长久地等待他。就在那个朝外推开的木格子窗户前,母亲曾经日复一日长久依窗站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进入了不同的时间轨道。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期盼,但一直相互错过。他们在同一个窗口轮流等候,看见的是同样空虚的景物,永远不能将对方拥进怀中。

        此时此刻,我父亲的灵魂,仍在那些雪白的光芒里流连,找寻失踪的母亲。

        我闭上眼睛。呼唤他们。

        我要呼唤母亲的灵魂与我合二为一,我要呼唤父亲的灵魂靠近。在这个门户洞开的房间里,在五月忧郁的云空下,父亲,我们与你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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